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1 / 3)

一 長平殺降 震撼天下

大戰結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沉重了。

二十餘萬趙軍將士在戰場投降,這可是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跡。然則,有這二十多萬降卒,戰場善後立即就變得難堪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紮,其次是最終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教老司馬草擬了一份緊急戰報,然後又緊急召來穩健縝密的蒙驁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後,蒙驁帶著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鹹陽去了。回過頭來,白起召來幾員大將,商議如何在戰場先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於饑餓悲於失將而降,原為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隻有一個思路:在秦國如何安置?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先行確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於從高處看守且有水流可飲的王報穀,由桓齕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撥三成軍糧,隻運進穀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將車城圓陣內趙軍丟棄的所有衣物帳篷,全數搜集運進王報穀,以做軍帳禦寒。

此間難處在於,秦軍糧草輜重雖可自足,但也隻有三月盈餘,驟然增加二十萬人軍食,立即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秦軍既為戰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將們還是默認了。

六日之後,蒙驁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籲一聲,立即大會眾將接王書。特使宣讀了冗長的王書,將士人人受賞晉爵,自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王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將特使拉到隱蔽處詢問,特使紅著臉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向蒙驁一招手到後帳去了。

蒙驁備細敘說了在鹹陽請命的經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秦王拿著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對著蒙驁笑道:“軍旅之事,本王素不過問。大戰之前,本王有書: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徑自去了。蒙驁心下忐忑,到應侯府找範雎商議。範雎在書房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相爭,天下板蕩,外戰內事處處吃緊,哪裏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為秦國腹地,能安置麼?河西、上郡為邊地,能安置麼?隴西更是秦國後院,原本便得防著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的精壯?分散安插麼,無法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麼,這仗不白打了?將軍啊,老夫實在也是無計。”範雎隻是無可奈何地苦笑著,再也不說話了。蒙驁思忖一陣,將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範雎參詳。範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隻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歎息道,“將軍試想,武安君百戰名將,殺伐決斷明快犀利,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鹹陽了。”蒙驁驚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有王命了?”範雎嗬嗬一笑:“將軍以為還有王命?”

蒙驁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驁無奈,也隻有回來了。

“豈有此理!”白起黑著臉啪地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武安君莫急。”蒙驁第一次見白起憤然非議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隻有一個字。”

“一個字?”

“殺!”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說。”

蒙驁去了。白起思忖一陣,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十月初,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夜來秋風卻已經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鬥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大戰場,目下已經成了平靜的河穀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鬆的。他率領著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一戰徹底摧垮趙國六十萬餘大軍,斬首三十餘萬,受降二十餘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皇皇戰績?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來春便直逼邯鄲。滅趙之後,他便可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將軍以來,他年年有戰,一年倒有兩百餘日住在軍營裏,以至於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麼?”多年以來,他內心隻有一個願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願望眼看要變成事實了,白起心頭常常湧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他煩躁不能自已了。

王命不幹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曆來為將者所求。秦王在戰前也確曾將白起的兵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複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之手的那部分兵權都一並交給了白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範雎都大為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白起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奉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勝敵國。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不置可否,教他全權獨斷,豈非滑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

漸漸地,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範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隱秘閃爍了。毋寧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精壯人口,是明擺著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範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驁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將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麼?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律法更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為了土地為了牛羊為了財貨為了女人為了權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有一點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的戰俘。戰勝一方教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恒的法則,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著敬畏之心,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的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將你永遠埋葬。諸多的人間極限之中,戰場不殺降,是最為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爭無計其數,進入戰國,更是大戰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戰國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的聲討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戰國之世對兵爭的聲討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謂對殺伐征戰深惡痛絕。“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誌於天下。”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之本。

凡此等等,對征戰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果真殺降,且一舉二十餘萬之眾,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將將變做猙獰的屠夫,戰神將變做萬劫不複的惡魔。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君臣失和國家動蕩後果不堪設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漸漸少了,山下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隱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蒙蒙的河穀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穀也漸漸清晰了。

狼城山頂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擺,一陣急促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平山穀。

白起拄著長劍,看著大將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幹肉鍋盔米酒,教他們盡情吃喝。”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餘天,會撐死的!”蒙驁大是驚訝。

“這是戰場。撐死,總比餓死強。”

闊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將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正在一步步地迎麵逼來。蒙驁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隻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著:“王齕王陵,率所部軍馬並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入,包圍王報山穀地兩側山嶺,不能教降卒覺察,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桓齕部封堵山口。蒙驁部外圍二十裏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穀。今夜三更開始。”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將們的臉色驟然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說罷轉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教他們走得痛快些。”轉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穀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桶肉塊鍋盔,隨著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穀。穀中翻騰著海嘯般的慘號呐喊,瘋狂奔竄的降卒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次日大霧消散,山穀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隻留下隨山塬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旗。號角悠揚戰馬蕭蕭,秦國大軍恢複了整肅狀態。在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內野王駐紮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內的總後援要塞,糧草輜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內休整一冬,來春秦軍可分兵兩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陘,南路北上出安陽,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的最後一戰。

然則,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風暴般席卷天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為邦交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當爭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車戰服與諸般“代天征伐”的斧鉞儀仗,鹹陽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鹹陽城沒有一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

戰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後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梁骨都發涼了!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卻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書:大勢有變,武安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將王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一聲長歎:“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

長平殺降之人數,《史記》曰四十萬。經諸多軍事史家多方考證:趙軍參戰總兵力不超過六十萬,秦軍亦是五十餘萬;秦軍尚且有“亡卒過半”之記載,趙軍傷亡當更為嚴重;取二十萬之說,當為相對接近。

二 心不當時連鑄錯

秦昭王大費躊躇,無法權衡範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是毫不猶豫讚同了,事先也征詢了範雎謀劃,範雎也是讚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範雎卻突然上書,曆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大戰,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複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書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鹹陽之後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作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征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是何等皇皇功業!

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範雎進宮了。

這次範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閑為將,緊急征發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複出,楚國春申君複出,齊國魯仲連複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範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於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頗有才具也,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範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於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鹹陽,沒有進王宮,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地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常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斷斷續續發熱,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散衣亂發地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笑道:“武安君,不記恨我麼?”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隻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隻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教人抬著走,也是要去。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隻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隻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泄,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複。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三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穀,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嗬嗬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說著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內侍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隻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信鬼神之說?”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範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範雎參商定奪。範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一時默然了。然則,範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讚同,其時武安君何在?”

驟然之間,範雎心下一個激靈,臉上卻嗬嗬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事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