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感到有些異樣。我環顧四周,看了看廣場附近自己家裏那些體麵的家具,接著又看了看帷帳的花紋以及紅木的床架,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我始終覺得自己並不是睡在家中。
我於一八××年出生,一來到這個世界上,便擁有巨額的財產。除此以外,我還擁有許多天賦,並且為人勤勉,贏得了一些心地善良而又聰慧無比的人對我的尊敬。可以說,凡是保障錦繡前程所需要的一切條件我都具備。然而話說回來,我有一個最壞的毛病,就是喜歡及時行樂。許多人因為這種性格而尋到了不少快活,而我卻發現它同我想要成為那種高高在上、保持莊重儀態的人的願望不可調和,於是我隻好在私底下尋歡作樂。等到我能夠獨立思考的時候,我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暗暗估計我將來的前途以及社會地位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這種兩麵性中不可自拔。很多與我有同樣毛病的人往往會自鳴得意,可是,從自己的遠大理想出發,我對自己的這種反常心理感到十分羞愧,並竭盡全力對此進行掩飾。我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樣子,與其說是我那一天天嚴重起來的毛病造成的,倒不如說是我狂妄自大的性格造成的。在別人身上,善與惡盡管互相排斥,卻也互相依托,構成了一種正常的兩麵性;而在我的身上,善與惡兩者卻對立得十分明顯。我不得不進一步在深層次上去探究人生的殘酷法則。這種法則正是宗教的基礎,是一般痛苦的來源。雖然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兩麵派,但我絕對不是一個偽君子,因為我在善與惡這兩方麵都無比真誠。無論我是一頭紮進醜事堆中,沉浸於無恥的尋歡作樂,還是在白天努力鑽研、認真工作、盡心盡力地去減輕人們的痛苦時,我都是以十二分的真誠去麵對,對我來說,那些都是我喜歡做的事。彼時,我的科學研究方向正集中於神秘主義的、超出人類一般經驗的課題,湊巧在研究中取得了一些進展,可能是我這種長期自我衝突的意識起了很大的作用。時間慢慢地過去,我思維的兩個方麵—道德方麵和智力方麵都在不斷地向那個真理靠近,然而關於那個真理,我卻隻了解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也許正因如此,命運為我安排了一個如此令人難過的結局。這個真理便是:人事實上並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我隻說是雙重的,是因為我的研究成果隻能夠達到這一程度,也許,將來有人能追上我,並且把我超越。我不妨大著膽子預測,也許將來有一天終會發現,人類無非是由形形色色、不同種類且互相排斥的獨立個體所組成的完整實體。可是,對於我自己來說,出於本能,我將朝著一個方向勇往直前,絕不退縮,且隻朝著那一個方向。
在道德方麵,我通過親身經曆知道了怎樣認識人的原始的雙重性,在這兩種天性之間,我的良心不斷徘徊,搖擺不定。可以說我擁有其中之一,也可以說這兩種天性我生來就具備。早在我通過科學研究發現有創造這種奇跡的可能性之前,我就已經學會了完全沉浸於另一個世界中,如同做白日夢一般安靜地思考是否能將善和惡這兩者分離開來。我告訴自己,如果能將這兩者分別安置於不同的個體中,那麼生活將擺脫其不能容忍的一切:壞人自去做他的壞事,他善良的孿生兄弟沒有必要前來幹預,任其走自己的路;正義者也可以堅定地朝著他偉大的理想前進,做他喜歡做的好事,再也不必因惡之牽累而羞愧難當。而現在,這無法互相容忍的兩捆柴被強迫綁在一起,如同兩個走極端的孿生兄弟一樣,日日夜夜在良心的戰場上爭鬥,由此造成了人類無數的困擾。那麼,究竟怎樣才能讓這對立的兩者分離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始終苦思冥想。就在這時,我剛剛已經說過,在實驗室獲得的一些成果從側麵為我提供了啟示,我不得不從更深一層去思考—我們這個看似健壯的、在衣服裏晃來晃去的軀殼,實際是虛幻縹緲、不可捉摸的。我發現某些化學藥品能夠震動並抖掉我們這副臭皮囊,就像風可以吹動帳篷的帷幔一樣。在這篇自白書中,我不想進一步論述我的研究結果,這有兩個十分重要的原因:首先,事實令我知曉,命運為我們安排的重擔將永遠壓在我們的肩上,並束縛我們的行為,企圖拋棄它的結果就是它會反噬回來,而這時壓力就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負荷,變得越來越恐怖了。其次,由於我的發現並不完全—這一點可以從下文清楚地得知,是啊,太清楚了—所以我隻能說,我不但能把我們的自然軀體與構成我們的精神的某些力量區分開來,而且還研製出了一種藥劑,它可以使這些力量從高高在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並且以其他形式、其他外表來代替,第二種形象對我來說也能夠適應,因為那是我心靈中的低級成分的一種表現形式,並且深深地烙上了這些印跡。
在將這種理論付諸實踐之前,我猶豫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十分清楚,一旦如此,我將隨時麵臨死亡。既然這種藥劑擁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那麼一個不小心,多服用了一點兒或者選擇的時機不當,就能把我盼望著改變的那個虛幻的肉體給徹底毀掉。但是,具有如此不同尋常意義的科學發現實在太令人著迷,它最終讓我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後來,我開始盡心地配製這種藥劑,在某公司一次性購買了大量某種鹽,根據所做的實驗得知,隻要有了這最後一種必須放入的藥品,便萬事俱備了。於是,在某個應該被詛咒的夜晚,我配齊了各種成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們在杯子裏翻騰、冒煙;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我便鼓足勇氣把這杯藥吞了下去。
接下來,我經曆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剮蹭著我的骨頭,還惡心得要吐,此外,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折磨著我,就像是出生或死亡時的痛楚。沒過多長時間,這些痛苦消失了,我像大病初愈一般,慢慢清醒過來。我產生了一種新奇的感覺,這種感覺十分陌生,甚至用言語難以表達,它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夢幻般的幸福,我覺得自己更加年輕、矯捷,也更加快活了。在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帶有莽撞意味的衝動,那種眩暈的感覺像風車一樣,在我的幻想中不停地東奔西突,刹那間,我感到自己甩掉了所有的責任感和束縛,我體會到了一種陌生但並不純潔的心靈上的自由。當這個嶄新的我開始呼吸第一口空氣時,我就知道自己已經變得無比邪惡了,就像出賣了靈魂,成了黑暗與邪惡的仆人一樣。在最開始,這種感覺如同酒醉一般令我無比激動和興奮。我高高地舉起雙臂,一種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讓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可是我剛一行動,就發現自己的身材已變得又矮又小了。
當時我的密室裏沒有鏡子,而現在,我在寫這篇自白書時,旁邊就擺放著我後來特意為這種變形而購買的一麵穿衣鏡。那時已是翌日淩晨,雖說黎明到來之前最為黑暗,卻依然無法阻擋拂曉的腳步。住宅裏的其他人還未從夢中醒來,我早已克製不住興奮的心情,躊躇滿誌,得意揚揚,決定以嶄新的自我進行一次外出。當我經過群星照耀的院子時,突然想到,想必夜空中的星星見了我也不勝驚訝,因為它們盡管常年高懸天空,俯瞰大地,卻也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新生物。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在自己的家裏扮演陌生人的角色,走到臥房後,我第一次在鏡子裏見到了愛德華·海德的樣子。
在這裏,我僅僅想從理論的角度來分析這個問題,我所講的並不是我已研究透徹的科學事實,而是根據分析得出的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結論。我現在已經把決定性格的功能交給了本性中邪惡的那一麵,而這邪惡的一麵與我善良的一麵相比,在本性中所占的程度不同,畢竟本性中善的成分要大一些。除此以外,我曾用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致力於工作,去完善道德和控製自己,在這一方麵,惡的一麵得到的鍛煉要少得多,精力消耗也少一些,也許這正是愛德華·海德要比亨利·傑基爾矮小、靈敏並且年輕的原因吧!就像傑基爾的臉上閃耀著善性的光芒,海德的臉上則分明寫滿惡性。此外,惡性—至今我仍然認為這是一種致命的品性—已經在其身上烙下了畸形和墮落的印跡。可是,當我在鏡子中看到這副奇醜無比的相貌時,我竟然沒有感到一絲厭惡,恰恰相反,卻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因為這個人也是我。他看起來渾然天成,充滿人性。在我的眼中,他更具有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與從前那個雖然並不完美卻也一表人才的相貌相比,要直接、單純得多。以上的這些分析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因為我發現,自從我變成愛德華·海德以後,還從來沒有哪個人能靠近我而不心驚膽戰的。在我看來,發生這種狀況,是因為我們所碰到的那些人都是善與惡的混合體,而唯有愛德華·海德,他隻有純粹的惡。
我在鏡子前隻站了一小會兒,因為接下來的第二項實驗還有待完成,我必須證實一下自己是否能夠恢複成原來的模樣,是不是需要在天亮之前逃離此地,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了。於是,我急忙回到密室重新配製藥劑,喝了下去。又一次經曆筋骨變化的折磨,我終於恢複了亨利·傑基爾的身體和麵容。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徘徊在決定自己一生的岔道口上,在當時,假如我能夠以一種高尚的思想來對待這個研究成果,假如我將這個冒著生命危險得來的發明用於造福人類,那麼可能之後的結果就不一樣了。我將會成為天使的化身,而不是眾人口中的惡魔。藥劑本身毫無偏見,它的主人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它僅僅是衝擊了我天性的牢獄之門,裏麵的邪惡就如同囚徒趁亂出逃。那時,我身上善的一麵在沉睡,而邪惡的一麵卻因野心而頭腦清醒,它敏銳地伸出手,抓住了這個機會,將愛德華·海德製造了出來。所以,目前我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和相貌,一個由純粹的惡構成,另一個就是原來的亨利·傑基爾。就這樣,一切都在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即使到了這個年紀,我仍然避免不了厭惡這枯燥的研究生活,常常想尋求其他的快樂。至於我的愛好,實際上是有損名聲的,然而我本人卻擁有很好的名譽,令人仰慕,受人尊敬。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自相矛盾的情形越來越令我煩躁不安,正因如此,在擁有新的能力的誘惑下,我變成了它的奴隸—僅僅是喝上一小杯,我就可以由著名的教授搖身變為愛德華·海德,這令我感到很有趣,一想起來就忍不住開心地大笑。我小心而認真地為這個新身份做準備:我在索霍區租下了一棟房子,就是後來你和警察追蹤過去的那棟;在那裏,我購置了新家具,還雇了一名口風緊但道德上不是十分講究的女仆。在另一方麵,我告訴傑基爾的仆人們,有一位海德先生將可以在我的住所享有一切權利,我還十分詳細地向仆人們描述這個人的相貌。為了防止意外,我甚至多次登門拜訪過自己,讓第二個我成為家中的常客。另外,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立了一份遺囑,就是你竭力反對的那一份。這樣一來,一旦傑基爾遭到什麼不測,我變為愛德華·海德後,經濟上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就這樣,安排好一切之後,我便可以因自己的特殊而獲得豁免權。
過去,人們策劃罪惡的勾當時,會找一些不要命的家夥去執行,從而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名譽,使其不受損傷,而我是第一個為了追求快樂而這樣做的人。我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德高望重的姿態緩步前行;轉眼間,又可以像調皮的孩子一樣脫掉借來的外套,一頭紮進為所欲為的大海。在這個外套的遮蔽之下,我還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證自己的安全。試想一下,這個新的我原本就不是真實存在的,隻需要迅速配好藥劑,並一口氣把它喝光,那麼不論愛德華·海德做下什麼事,都可以像鏡子上的哈氣那樣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在家中安詳靜坐、在書房中剔亮燭光的亨利·傑基爾。如此天衣無縫,外來的懷疑都是可以不屑一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