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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天,天氣忽冷忽熱,異常多變。
在省城郊外的清溪療養院裏,昏睡了數日的餘茂生忽然醒了過來。
他躺在病床上,看著床邊的那個人,喃喃道: “玉梅,如果有來生,我一定還會去找你……”
“老餘……”林玉梅攥著愛人的手,落了淚。
老餘這一輩子啊,渾身是病。省人民醫院有他的專屬病房,可也治不了他的病。活了八十八,也該滿足了。可他走了,自己留在這世上還有啥意思?
這天下午,林玉梅看著老餘合上了雙眼,一臉安詳。
孩子們過來接她回家,可她卻舍不得離開,還想再多陪陪他。這一輩子聚少離多,有著頗多遺憾,如果有來世再也不想和他分開了。
一個月後,所有的後事都料理停當了。
老餘口述的那本戰爭回憶錄,也交付印刷了。林玉梅拿到樣書的那一天,去陵園看了看老餘。她給他帶了一瓶白酒,一束鮮花,連同那本回憶錄一起擺在了墓前。
看著墓碑上的那個人兒,低語道:“老餘,等著我……”
林玉梅回到家裏,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是留給了孩子們的,該交代的事情都已經交代過了,她也安心了。這些日子一直提著的那股勁兒,終於泄了下來。
這一晚,林玉梅睡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在夢裏,她去找老伴去了。
恍惚間,她看到青年時代的老餘向她走來。他穿著一身黑色學生製服,戴著一頂嵌著黑箍的黑色八角帽,還穿著一雙黑色牛皮鞋,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老餘……”她笑著迎上前去,步態輕盈宛如少女一般。
“玉梅,你怎麼才來?”老餘伸手挽著她的胳膊,笑著說道,“走,去街口給你買糖葫蘆去……”
林玉梅和老餘並肩走在清河縣城那古舊的街道上。
故地重遊,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青蔥歲月。那時,老餘不過十八歲,卻早已經參加了革命,她跟著他共同經曆了一段風風雨雨,也因此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她想,這個夢可真好啊!如果能做一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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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泛白,透出了一抹亮色。
清河縣城,籠罩在晨曦之中。隨著城門的開啟,候在城外的農夫、商販們挑著擔子、推著車子一擁而入,早市上頓時熱鬧起來。
東城的青元巷裏,也有了動靜。
有廚子提著筐子出門買菜,有送柴的挑著擔子從後門出入,還有拉水的馬車壓著石板路隆隆駛過。
這一片多是高門樓子,青磚灰瓦,雕梁畫棟,頗為講究。站在巷子口往裏瞅去,不是大戶人家就是小康之家。
在巷子的盡頭,是一棟青磚小院,門牌上標著“青元巷叁玖號”。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門樓子不算高,兩扇紅漆大門緊緊閉著。院子裏,三間堂屋寬敞明亮,還有東廂、西廂各兩間,外帶著門樓子旁邊的兩間耳房。
這就是林家,與周圍鄰裏比起來不太顯眼,可也算殷實。
太陽升起來了。
一縷陽光,透過西廂的窗欞子投射進來,灑下了一道道光影。
林玉梅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頂粉紅色的紗帳子裏,還蓋著一床薄薄的棉被,被麵是水紅色的綢子,順滑柔軟,透著一股瑩潤的光澤。
而她穿著一身白衣白褲,雙手白皙如玉,兩條胳膊如同嫩藕一般,白生生的。一頭烏發披散開來,覆在那隻粉紅色的緞麵枕套上。
透過帳子向外望去,隻見屋裏幹淨整潔,靠牆立著一隻黃褐色的雕花衣櫃,窗前擺著一張梳妝台,上麵還鑲著一麵橢圓形的鏡子。
這不是昔日的閨房嗎?
還有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竟然變成了小姑娘?
林玉梅半天緩不過神來,以為自己還在夢境裏。
可屋裏的陳設莫名有一種真實感,她在手心裏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這種觸感很敏銳,一點兒也不像在做夢。
她翻身爬起來,踩著繡花鞋,來到了梳妝台前。
她坐在幾凳上,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終於確認了一件事——她的的確確變成了一個美少女。
這會兒的她看著十二三歲,皮膚白皙粉嫩,眼睛清澈明亮,嘴唇紅紅的,如同花瓣一般,正是記憶中的樣子。
這是回到了過去?她又驚又喜。
重活一世,是要把心中存著的那些遺憾都彌補起來嗎?
她閉著眼睛,使勁想了想。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現在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也就是民國三十四年。就在上個月,抗戰勝利了,舉國上下一片歡騰,老百姓們都以為日後能過上好日子了。
而她剛滿十三歲,正是花季之齡。爹娘都還健在,老餘還隻是一位翩翩少年,與她尚未謀麵。也就是說,變故還未發生,一切都還來得及?
“玉梅,起來了嗎?”窗欞子外麵傳來了一個溫婉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