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日記:
10月8日晴
今天到鎮上趕集,遇見了黃映霞。她手上拿著一本數學複習資料,她說她剛從教我們數學的黃老師家回來。她說她已經向飲食店請了假,在家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她告訴我被“四人幫”廢除的高考製度恢複了,她可以考大學。她討厭在飲食店工作,整天與撮箕掃把和碗筷打交道,她都要瘋了。她說我也可以考大學。她說我成績好,把功課撿起來溫習一下,說不定就考取了。她說黃老師還問起我呢。我愕然。我也可以考大學了?是不是我不願意像四毛和小山他們這樣生活,不願意早早結婚生子,就是為了考大學?
我把我的中學課本和作業本從櫃頂上搬了下來。它們被我捆成一捆捆的堆在了櫃頂上,它們已沾了很多灰塵。我用抹布將灰塵揩掉,重新放好。我發現在我的初中一年級的語文書裏居然還夾著兩隻蝴蝶標本。一隻是黑蝴蝶;一隻是花蝴蝶。我想起了十一年前,那個喜愛蝴蝶的我。那時候我十二三歲,現在我二十四歲。那個十二三歲的我背著書包與四毛和小山一道去鎮中學讀書時,臉上是無憂無慮的。捉蝴蝶的我似乎還在眼前呢,怎麼一下子就二十四歲了?是啊,小山的女兒都有兩歲了,四毛的兒子也快一歲了,而在十年前他們還是與我一道追追打打的初中生啊。對了,我不能像他們這樣生活,我要走出張家村,走出黃家鎮,現在是考驗我的時刻來了。
11月2日晴
大姐和大姐夫來了,媽媽生日,他們來為媽媽做生日。大姐說李紅要結婚了,與村裏一個三十二歲的老單身男人結婚。那個男人姓陳,出身富農,其實人標標致致的,但由於是富農家庭出身,就一直找不到老婆。現在李紅願意嫁給他。大姐說我要不得,說我玩弄了李紅的感情。我有什麼好說的!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娶她,從一開始我的態度就很明朗。她是自己送肉上砧板。假如她是處女,我會娶她麼?我相信我仍不會娶她。她的文化低了,還有她太矮了,下巴也太短了,看上去一種沒有後福的相。但是我還是要感謝她,她讓我曉得了女人,曉得了活在張家村的男人和女人和活在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每個人都是從一個極為黏糊醜陋的洞眼裏鑽出來的,那個洞眼沒一點美感,毛森森的,濕濡濡的,醜惡不堪。所以人沒有什麼好標榜自己的。
11月21日雨
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我得全力以赴,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命運之神已向我走來。我要是考取了大學,說不定我在長沙能碰見方林。而到那時我已不再是農民,而是一名大學生,畢業後就是一名人民教師。我決定報考師範學院,因為讀師範學院可以免去很多費用。大家都說讀師範不要錢,學校裏發夥食費,這樣就可以減輕父母親的負擔。
天很冷。外麵在下雨。我坐在桌前溫習數學。我的腿上裹著一床破棉絮,身上穿著很厚的爛棉襖。這是為了禦寒。太冷了。可惡的冬天太冷了。我的兩隻手上都生了凍瘡。但為了能考上大學,我什麼苦都能咽下去。此刻是深夜兩點鍾,張家村的人都進入了夢鄉,惟獨我仍醒著,坐在桌前,麵對煤油燈做著數學習題。我剛剛做完幾道物理題,現在我還得做二十道數學習題。做完這二十道數學習題,我才有資格睡覺。
12月11日雨
再過幾天就高考了,檢驗我努力學習的時刻即將來臨。父親希望我為自己爭口氣。父親說我不屬於張家村。父親說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看出我不屬於張家村。父親解釋這句話說,我三歲的時候他曾上鎮黃公廟燒香,那時候還沒“文化大革命”,黃公廟還沒被砸爛,父親把我的生辰八字報給了一個看相算命的先生。那先生說我的命相大,是要出遠門的,如果我是出生在封建社會,是要打馬進朝廷的。父親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要做大官的,像曾國藩或左宗棠。他們都出生在農村,一個出生在湘鄉,一個出生在湘陰,他們在清朝都做了大官。父親說之所以他讓我把高中上完,就是他相信我遲早是要出遠門。可見當年那個坐在黃公廟前看相算命的老先生的那番話對我父親的影響有多麼深遠。
我當然要為自己爭口氣,假如我不拚一下,我這一生就完蛋了。我不想在張家村窩一世。張家村再養育了我,再好,我也不稀罕。我不是一隻生活在灌木林裏的山雀,而是一隻雄鳥,注定要飛出去的。我會飛出去的,會的會的。上天保佑我考取大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