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將黎霜隱秘下葬那日天正小雨。
棺槨旁跟著的是黎霜生前領過的親衛,還有許多她以前帶過的兵,反而將軍府的人來得少,大將軍也未曾來,隻有黎霆跟著棺槨,走得一步一踉蹌,秦瀾在一旁拉了他好多次,避免他摔倒在地上。
黎霆是在這幾天裏嗓子已經哭啞了,即至挖好的墳墓旁,抬棺人將棺槨放入簡單的墓穴裏,黎霆嘶啞的喊了聲:“阿姐。”聲音跟著雨絲墜墜而下落在棺槨上,卻被一抔黃土蓋掉。
黎霜是大將軍的義女,但她帶罪死在牢中,與將軍府而言,連發喪也沒辦法正大光明。
所以一切都是那麼簡單,普通的棺材,普通的墓坑,沒有她生前的功名,甚至比不上任何一個曾為國廝殺過的士兵。
黎霆跪在地上,一身白色的喪服被泥濘的土地染髒,秦瀾架著他的胳膊,靜默不言。
羅騰今日終於從塞北趕了回來,一身喪服裏的鎧甲還帶著塞北的冰冷,他一雙眼瞪得猶如銅鈴,一眨也未眨,隻注視著親衛給黎霜的棺槨蓋上土:
“末將來晚,末將該死!”
他一邊說著,一個大嘴巴子便招呼在自己臉上,羅騰手勁兒大,打自己愣是沒吝惜著力氣,粗糙的皮膚立即高高腫起來一塊,可他不停手,一巴掌又接著一巴掌。
那清脆的聲音仿似能撕裂這個雨天,如鞭子抽在每個人心底,除了黎霆喑啞得幾乎無法繼續的哭聲,在場一片死寂。
卻忽然間,細雨之中風聲一動,在在場士兵們警覺之時,便有一道黑影徑直撲進了墓坑裏,然後一掌狠狠擊打在厚重的棺槨之上,竟愣生生的將那已經釘死的棺槨蓋狠狠擊飛。
厚重的棺槨蓋被擊飛的力道之大,將一側尚拿著鏟子的親衛擊倒在地,親衛被棺槨蓋壓在地上,而此時卻沒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盯著跳進棺槨的那人。
“大膽!何人敢擾我將軍之靈!”羅騰大喝出聲,不管臉上紅腫的痕跡,拔了腰間的刀便要向那人砍去,然則斜裏秦瀾卻伸了手來,將他攔住。
羅騰頓住腳步,看了秦瀾一眼,再向那人望去,卻見他站在墓裏,一動不動,恍似雨中幽靈。
厚重的棺槨裏還有個木質的棺材,隻堪堪比人稍微長一點。他一掌擊飛了那麼厚重的外棺,看見裏棺的時候卻像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氣一樣,就這樣於那裏棺一同呆在外棺裏。
雨幕裏,他呼吸粗重,猶如困獸。
“是……”黎霆在淚眼朦朧中認出了他,然則他剛開了口,本是秘密發葬的地方卻不知為何倏爾從密林裏冒出了許多人。
來者腰間配著青龍刀,竟然都是皇帝的青龍衛?
他們拉弦引弓,直指那方的晉安。
而晉安仿似一無所覺,一雙漆黑的眼瞳盯著那同樣封死的裏棺,目不轉睛。
他嗅得到,棺材裏麵的蠱主的味道。
他身體裏的玉蠶告訴他,沒錯,這裏是黎霜。
晉安的目光便這樣定住了,再也看不了別的地方,那些拉弓的人在喊著什麼,粗嗓門的羅騰又在吼著什麼,那些聲音和景象,對晉安來說都沒有耳邊的風聲眼前的雨滴來得真實。
棺木靜靜的放在他麵前,黎霜靜靜的躺在裏麵。
她再也沒有溫度,也沒有芬芳,但是對晉安來說,此時他的靈魂都好像被吸進去了一樣。身體四肢顯得那麼臃腫而無力,他想蹲下身,打開裏棺,他要確認,確認裏麵是不是黎霜。
但萬一……
是呢?
五靈門費了大工夫將他接到了鹿城,而鹿城離西戎不過也就半日的路程,巫引幫他易了容,混出鹿城不會太難,然則在過那黎霜守過的城門時,他見到了正在當值的羅騰。
正有小兵驚慌失措的來與他報:“羅將軍!羅將軍!京城來報,黎將軍猝……猝死牢中……”
羅騰脾氣大:“兔崽子話都說不清楚,哪個黎將軍!”
“黎……黎霜大將軍……”
“滴答”一聲,仿似水滴入心湖,卻驚起了千層漣漪。
晉安隻見羅騰怔愣片刻後,倏爾失色,轉身便於小兵走了,而他則在這熙熙攘攘過城的人群之中靜默而立。
頭上是黎霜站過的城樓,腳下是黎霜守過的土地,但他卻好像忽然聽不懂“黎霜”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了一樣。甚至在這一瞬間,他已經聽不懂耳邊嗡鳴的所有言語了。
身後有人推搡他,擦肩而過的人咒罵他擋路,很快有士兵上來詢問他。而晉安都沒有反應,像瞬間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等待著有人將他牽線帶走。
一直在後麵觀察情況的巫引走上前來,將他牽走了:“這位大少爺。”巫引對打量了神色不對勁的晉安一眼,眯眼道,“都走到這兒了,你莫不是想告訴我,你突然想念某人了,想原路返回吧?”
“我要回去。”
“……”巫引好脾氣的微笑,“你可是覺得我五靈門人都閑得緊?”
晉安一言不發,轉頭就往鹿城的另一頭走,每一個迎麵而來的陌生人都像海中的巨浪,顛簸著他回返的路程。
巫引緊趕慢趕的在後麵跟著追,沒追多遠,旁邊的五靈門人湊到巫引耳邊與他說了幾句,巫引神色微變,當即收斂了所有情緒,全力趕上了晉安。
此後一路自塞北趕回,他再沒一句廢話。
在路上,晉安鮮少與巫引說話,但他卻主動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黎霜死了,我會死嗎?”
“照理說蠱主死了蠱人是不會死的。”巫引道,“但蠱人死忠於蠱主,多數會選擇自絕。然後我們就可以回收玉蠶蠱了。不過你與玉蠶的結合本就奇怪,畢竟你已經可以離開蠱主這麼遠,先前還自己提出的離開,看起來像是你戰勝了玉蠶蠱的意識。”
巫引盯著他的眼神帶著考究,“說實話,我其實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回去找黎霜。她如何,對你來說,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嗎?”
黎霜死了,而晉安有自己的意識,鹿城城門外便是西戎,他可以帶著這蠻橫的力量,回到西戎,仿佛這樣對他來說,應該是最好的結局。
這個世上再沒有什麼是可以威脅到他的了。
黎霜死了,不是正好嗎,他之前想做而沒做到的事,老天爺幫他做到了。
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殺了兩名西戎大將的西戎皇子。他若要回西戎,身上容不下這樣的汙點。
但是……
黎霜死了,知道這個事情後,從那時到現在起,即便每天晚上都烤著火,坐在火焰邊上,他也覺得透骨的寒涼。像是身體裏的血再也不會熱起來一般涼。
他身體也不受自己控製甚至思想也開始變得奇怪,就像當他聽到巫引告訴他,黎霜死了,而他並不會死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卻是,無趣和失望。
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幹脆讓他隨她而去了?
在知道“黎霜身死”這個消息之後,撕裂的疼痛如跗骨之蛆,爬遍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每一個骨頭縫裏,都有長滿尖牙的蟲子在拚命噬咬,仿佛快吸幹他的骨髓。
黎霜死了,為什麼他還要活著?
為什麼還要活著?
這個想法在他現在站在黎霜棺木前時,顯得那麼突出。
他以為愛黎霜的是蠱蟲,依賴黎霜的也是蠱蟲,而不是他自己,所以在他找回屬於自己的記憶,明白自己是誰之後,他就應該壓下所有關於蠱蟲帶來的衝動。
因為蠱蟲就像毒,他是個理智的,完整的人,他必須治愈他的毒。所以依賴黎霜也成了毒,離不開就是毒,愛深切也是毒。
他強迫自己冷漠客氣有禮有節的對待黎霜,強迫自己離開,強迫自己理智。
但時至今日,看著麵前的棺木,他方才知曉,什麼治愈,什麼理智,都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傲登了,那個被棺木裏的人賜予的名字,原來早就融進了他的血與骨裏,刻進了靈與肉裏,挖不掉,摳不爛,燒掉*,它也在灰裏。
他想明白了,卻明白晚了。
“篤”的一聲,一隻利箭破空而來,一箭紮在了他的肩頭之上,晉安的身體被箭的力道撞得往前踉蹌了一步,膝蓋跪在了黎霜的裏棺之上。
一聲空蕩蕩的回響,仿似裏麵什麼都沒有,但卻震顫了晉安的記憶。
傷口處留下鮮血滴答落在棺木上,濺起的血花好似鹿城清雪節那天夜裏的煙花,最後一響,讓他記憶猶新。耳邊飄散而落的雨絲,也像是他第一次吻她,那塞北風雪飄飛的山頭,她的驚與怒依舊定格麵前。
還有那賊匪窩裏,她不顧危險,入滿是刀刃的陷阱來救他,也有軍營之中,人前做鐵麵將軍,背後卻悄悄給他遞了糖果,甚至不久前,南長山裏,地牢之中,她一身風塵仆仆,前來救他,她脖子上有他發狂掐出的傷,但她卻還笑著輕聲安慰他。
而所有一切的一切,最後卻停在了那日日光傾頹,塞北荒漠曠野之中,她打馬而來,紅衣銀甲的女將,躬身將他抱起,給他喂食了她指尖鮮血……
那不是玉蠶先愛上的黎霜,而是他。
利箭簌簌而來,擦過發冠,讓他頭發披散而下,雨絲潤了他的黑發,讓他變得狼狽不堪,卻突然有箭斜空而來,一下射穿了裏棺本不厚的木板。
木板沿著紋路,折了一塊進去,露出了裏麵人的黑發。
晉安渾身一顫,仿似被這一箭傷了三魂七魄。
他牙關一咬,胸中悲中染怒,那烈焰紋的地方似有火焰再次燃了起來,他一轉眼眸,惡狠狠的瞪向圍繞著墓坑的青龍衛,眼中瞳孔在黑與紅之間來回變幻輪轉。
“誰敢傷她?”
眾人隻眼睜睜的看著他衣襟之間一道紅紋爬出,一直向上,止步眼角,緊接著燒紅了他的眼瞳。
他解了外裳,包住黎霜的棺槨,將它綁與自己後背之上,扛上黎霜的裏棺,他獨自一人,立於墓中,如野獸一般盯著四周的青龍衛。
而血怒仿似令他有些瘋狂,那些火焰紋並沒有停止在他身體裏的暴走,很快便遍布了他的手與另外半張臉,紋路不停的在他皮下變化,顏色越來越深,看起來幾乎有幾分似妖似魔。
他像不知痛一樣徑直將身上的羽箭拔下,動作狠戾不僅經了青龍衛,甚至久經沙場的羅騰也是一怔:
“此人是……”
晉安背著黎霜的棺材自墓坑裏爬了出來,像是從地獄裏帶回了自己妻子的惡魔,帶著絕望,要殺弑世間神佛。
他血紅的眼睛盯著前方,青龍衛引弓指向他,青龍衛長開口道:“我等受皇命前來邀傲登殿下入宮,並非想……”話沒讓他說完,晉安遠遠一抬手,竟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以內力將他拖抓過來,擒住青龍衛長的頸項:
“入宮?好,皇帝逼死了她,那我便去殺了你們皇帝。”
在場之人無不大驚,見他竟有幾分瘋魔模樣,青龍衛們紛紛拔劍出鞘,晉安卻看也未曾看他們一眼,一手卸了青龍衛長腰間長刀,轉而便將那衛長猶如垃圾一樣丟了出去。
他邁步向皇宮的方向而去。青龍衛們自是不肯讓他離開此處,衛長掙紮起身,一聲令下,青龍衛們一擁而上。
晉安在刀光劍影之中,半分不護自己,隻護著身後的棺木,他雖厲害,但棺木體積大,對方人也多,終是有互不周全的地方,他卻寧願用身體扛著,也絕不讓人傷這棺木半分。
且行且殺,一直從密林殺到了城郊,綿綿細雨也在激鬥中越下越大,越是靠近主路,衛兵便也越多,雨幕中晃眼一看,便似他獨自一人,麵對著千軍萬馬。
棺木上被染得通紅,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還是青龍衛身上的血,屍首橫了滿地,那一身煞氣看得周圍的衛兵皆不敢輕易動手,眾人如一個圓圈一般將他包圍其中,跟隨著他的腳步,慢慢挪動著。
“此人瘋了。”
“他入魔了。”
“……必是妖邪!”
雨聲中夾雜著不知從哪一處傳來的竊竊私語,糾纏著雨絲將他包圍其中,眼看著麵前的士兵越來越多,忽然間,遠處有笛聲一起,泥濘的土壤之中倏爾傳出窸窸窣窣的細碎動靜,眨眼間,竟有無數黑蟲自土地中爬出!
黑蟲蜂擁而出,向四周軍士身上爬去,眾人立時驚慌起來,手忙腳亂的驅趕自己身上的黑蟲,然而無論怎麼趕都驅趕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