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似乎既不溫柔,也並非充滿敵意,僅僅是冷漠而已。”

卡爾·薩根

克裏斯·霍伯夢見了怪物

像大多數孩子一樣,好奇心驅使幼小的克裏斯癡迷於神秘的外太空怪物。但不同於我們的祖輩,他們兒時隻是好奇,單純地喜歡這些有關怪物的傳說。而克裏斯卻有好多地方要去,有許多目的地亟待探索。在那些地方,他可能會找到他一直以來好奇癡迷的怪物。他不用再局限於書本上的童話故事中,抑或是電影製作人富於想象的數字影像中,人類進軍太空、開辟整個星係已成為可能。

因此他從小就喜歡仰望星空,堅信自己的夢想終有一天會實現。

克裏斯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就已經探索木衛四一年多了,木衛四是木星的其中一顆衛星。他們的隊伍一直在地表以下數英裏處挖掘礦石。在附近的一個礦井中,一支中國隊伍在挖掘探索的過程中有了重大發現,他們發現了地下海。海中有一些甲殼類動物和蝦,還有微型領航魚以及精致的類蕨科生物,這些生物群聚集在一起大概有一百英尺長。雖然有了這些重大發現,但想象中讓他激動的怪物卻一直沒有出現。

此後,他們離開太陽係,開始在深邃的外太空工作。作為一名工程師,在旅行中他要進行運輸、探險、采礦等一係列活動,同時他急切地想要探尋到關於外星生命的故事,想要知道在那些遙遠的小行星、行星、衛星上能否邂逅曾經的夢境。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世俗的觀念稀釋了他兒時生動的想象——家庭失和、收入支出、幸福安康這些事占據了他生活的大部分——但他仍然告訴自己要堅信這些夢境。可是,這些年來,他並未發現任何生物符合他幻想創造出來的樣子。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怪物在它們被發現之前隻能被稱為怪物,宇宙或許並不像他曾經希望的那樣不可思議。

很顯然,不是這裏。

這是馬裏昂號飛船的四個對接艙之一,他就在這裏工作。此刻,他停下來,俯視下麵的行星,心裏五味雜陳,一種厭惡之情油然而生。

LV178星球。這是如此荒涼的一顆星球,表麵盡是暴風雨侵蝕的痕跡,岩石被風暴摧殘得斑駁陸離,他們甚至沒有花費心思去給它取一個合適的名字。他已經在這裏耗費了長達三年的時光,雖然賺了很多錢,但卻沒有機會消費。

“特莫耐特”是人類已知的最堅硬、最結實的材料,一旦找到富含它的礦層,即使需要付出代價也要把它開采出來。每次井下工作需要持續五十天。每當井下工作接近尾聲之時,霍伯都承諾自己,有一天終會回家的。七年前他就拋下了妻子和兩個兒子,來到這遙遠的外太空。但他開始擔心這種生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持續時間越長,就越難被打破。

“霍伯!”不知誰的叫聲嚇了他一跳。他向四周看了看,隻見喬丹在暗自偷笑。

一年前,他和船長喬丹很爽快地答應參與這次探險。雖然工作很簡單,但狹窄的空間和緊張的工作環境需要一些小插曲時不時地調節氣氛。讓霍伯欣慰的是,他們的關係一直很近。正是這些小玩笑,讓他們漸漸成了最好的朋友。

“露西,你嚇死我了。”

“你應該稱呼我喬丹船長。”她檢查了一下他工作的機器,連觀察窗都沒看一眼。“這裏一切都正常嗎?”

“是的,加熱擋板需要更換,我會告訴鮑威爾和韋爾福德去做的。”

“那對兒奇葩的雙胞胎兄弟。”喬丹麵帶微笑地說道。

鮑威爾身高接近六英尺六,高高的個子,長得黑瘦。韋爾福德比他矮一英尺,皮膚白皙,體重卻是他的兩倍。這兩位飛船工程師大概是雙胞胎中差異最大的,除了都很自以為是。

“還沒有任何聯絡上的信號嗎?”霍伯問道。

喬丹微微皺起了眉頭。與地麵失去聯係倒是很正常,但是持續兩天了,問題就比較嚴重。

“下麵的風暴是我見過最糟糕的。”她在窗邊,一邊點頭一邊說。從三百英裏的高空觀察,這顆行星看起來比平日裏更糟——隻看到一大片模糊不清的亮橙色、黃色、棕色,以及血紅色,環繞著一個個暴風眼,沙塵暴肆虐地橫掃赤道區。“沙塵暴很快就會變弱,這我倒是不太擔心,但是當我們可以再次跟貨船對話的時候我會很開心。”

“是的,我們都是如此。每當我們換班的時候,馬裏昂號飛船就像被主人遺棄了一樣。”

喬丹點點頭。她顯然很重視,一時間場麵尷尬、沉寂,霍伯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來安慰她一下。但她是船長,她有能力處理這種情況。另外,在這一點上,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拉茜斯今天晚上又要做意大利麵了。”她說。

“身為法國人,他當然會做意大利麵了。”

喬丹笑了,但是他能感覺到她的不安。

“露西,這僅僅是一場風暴而已。”霍伯說道。他確信。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僅僅是風暴”也可以輕易引起大災難。除此之外,在已知空間的最遠象限裏——已經超越了技術、知識、理解的極限,他們正竭盡全力處理凱蘭礦業公司的玻璃切角技術,事情出錯了也不會花費太多。

霍伯從未遇到過比他自己更好的飛船工程師,這就是他在這裏的原因。喬丹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飛行隊長,博學而睿智。拉茜斯,憤世嫉俗、簡單粗暴,是一位優秀的領航員,對太空心存敬畏,所有的太空飛行問題都可以丟給他。其他隊員,盡管這是一支混合而成的隊伍,但每個人都非常勝任自己的工作,能力有過之而無不及。礦工們本身都非常吃苦耐勞,他們中的許多人都經曆了木星和海王星的衛星探索。

他們節儉,缺乏幽默感,大多數人都像他們探索到的特莫耐特礦石一樣性格堅韌。

雖然缺乏經驗、信心不足、困難重重,甚至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但卻可以改變命運。大家都知道這份工作有多麼危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習慣生活在危險和死亡的邊緣。

七個月前,就在薩姆森號運輸飛船駛向碼頭時,一號船艙發生了事故,三名礦工喪生。事故並非人為原因造成。當時,礦工們已在井下工作了五十天,大家都很疲倦,迫切地想要回到船上休息。氣閘沒有正確密封,壓力指示器發生了故障,兩名男性和一名女性窒息身亡。

霍伯知道,因為這件事,喬丹又要度過幾個不眠之夜。

自她向礦工的家屬表示哀悼,發去慰問電後,已經三天了,她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小屋。據霍伯所知,是這些經曆讓她成為一位偉大的船長。這種事她確實已經習以為常了,誰會在乎她內心的糾結呢。

“就是因為這風暴。”她重複著說個不停。她傾斜著身子,從霍伯身邊走過去,靠在艙壁上,透過窗子往下看。盡管狂風肆虐,但從這裏看這顆星球,它真的很美,宛如一位畫家調色板下充滿繽紛色彩的秋季。“我他媽的恨這個地方。”

“總要付出代價的。”

“嗬!代價……”她略帶傷感地說,可霍伯不希望她這樣。或許他們的親密關係是有代價的,他不得不關注她的另一麵,而其他船員永遠不會這樣做。

“差不多完成了。”他說道,並用腳輕輕踢著一些鬆散的管道。“一小時以後娛樂室見。來杆台球?”

喬丹挑了挑眉毛。“又要來場複賽嗎?”

“你應該時不時放放水,讓我也贏幾杆呀。”

“你永遠也別想在台球方麵贏我。”

“但我以前可是經常讓你按照我的提示擊球。”

“作為你的船長,就憑你這樣的言論,我可以關你禁閉。”

“是的。是這樣。嗬嗬,你和你的哪支軍隊又要準備抓人了嗎?”

喬丹轉身走開了,留給霍伯一個背影。“首席工程師,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趕緊回去繼續工作吧。”

“是,船長。”他看著她沿著昏暗的走廊漸漸走遠,穿過推拉門,然後又孤零零地留下他一個人。

留下他獨自麵對大氣層、各種聲音,還有飛船裏的各種氣味……

惱人的小跳蚤不斷在太空艙裏滋生繁衍,帶來陣陣惡臭。盡管船員們已打掃多次,但收效甚微。它們雖然微小,但架不住數以百萬計的跳蚤不斷地排泄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機器持續不斷地發出嗡鳴聲,這聲音幾乎是聽不見的,除非霍伯認真去聽,因為它確實一直存在。有遠處傳來的撞擊聲、不斷回響的摩擦聲、受到空調風扇和擋板的作用而產生的颯颯的氣流聲,還有巨大的船體在沉降和移動時偶爾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可以確定一些噪音是由什麼發出的,因為他對這些聲音很熟悉,偶爾他也能感覺到出了問題,僅僅通過聽見或是沒聽見一些固定的聲音就能夠判斷出來,比如門被卡住了、通風管道密封圈中磨損的軸承、變速箱出現缺損等。

但是,船體也會時不時地發出響徹四方的神秘聲音,就好像走廊深處傳來的遲疑、沉重的腳步聲,又好像從一至兩個平層以外的地方傳來某人陣陣的尖叫聲。他向來都無法確認這些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拉茜斯喜歡將其說成飛船無聊時發出的尖叫聲。

他希望就是這些聲音,僅此而已,沒有其他。

飛船如此巨大,他從船頭走到船尾需要半個小時。相對於廣袤無垠的宇宙而言,這體積就如同是一粒塵埃。外界的空虛帶給他無形的壓力,如果他在這方麵考慮過多,就會精神崩潰。有種被撕裂的感覺,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都被撕裂,之後蔓延至宇宙中,還原他最初的樣子,因為人本身就是由宇宙中的這些微小物質構成的。他隻是星球上的一個元素,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夢想著有一天能遇到怪物,仰望星空,渴望能夠發現它們。這使他感覺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