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煙火夜

一、如果時間倒退五年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我覺得我應該按照自己最初的決定,去報考幼兒師範。做一個幼兒園老師,每天和那些柔軟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們無邪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粹。他們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樣遙遠。我要在他們躺在綠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台邊的地板上,看櫻花樹在風中擺動。黃昏的雨天,最後一個孩子被母親接走,然後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彈鋼琴。可以在一個小城市裏,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我要嫁給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華麗而傷感的威尼斯。我們曾經相愛。我要在他的身邊,不離開他。告訴他,我願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裏要我用兩百字寫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時之內發給她。她常有諸如此類的要求,因為她是我的編輯。我所有的小說都交由她處理,然後每個月去郵局支取她的雜誌社寄給我的稿費,用以維持生活。這些錢可以繳付房租,水電煤和電話網絡費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購,在冰箱裏放上脫脂牛奶,鮮橙汁,燕麥,蘋果,新鮮蔬菜和雞肉……還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裏喝雙份Espresso,給自己買新款香水和粗布褲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們一直以E-mail聯係,從未見麵或致電。我不知道她的性別,隻能暫時認定她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輕,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有時候身邊很多熟悉的人,他們卻隻如空氣般的存在。

請看她在我發出E-mail五分鍾之後給我的回複。親愛的Viv-ian,我如此依賴你,你好像在我隔壁辦公,而且從不曾讓我失望。

我微笑。此時已過深夜十一點,別人看完電視,許是打著哈欠洗臉刷牙準備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剛剛開場。窗外的天很藍很深,五月的夜風清涼裏麵已經有醺然的暖意。光著腳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濃黑的咖啡,紅雙喜的特醇香煙,還有空白的電腦文檔。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靜的空氣裏,聽著自己的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麵空白用黑字填滿。

我是以賣字為生的女子。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也許依然隻能如此。

二、遇見絹生純屬偶然

很多女子的二十五歲,應該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隻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櫥衣服和從小抱著睡的枕頭,也會心安。有一個男人。臨睡之前他的手指撫摸在她的頭發上,可以聞著他脖子皮膚上的味道閉上眼睛。還會有一個孩子。從此這顆心就放在了身外,跟著另一個人晃晃悠悠。而我的二十五歲。我單身。靠著一台電腦和數位雜誌編輯的電子信箱生活,並養了一缸熱帶魚。那些美麗的小魚,它們睡覺的時候也睜著眼睛。不需要愛情,亦從不哭泣。它們是我的榜樣。

Rose偶爾在E-mail裏對我說,親愛的Vivian,為什麼你的小說總是以分離告終,雖然我喜歡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給她回信,親愛的Rose,那是因為我曾經被很多男人欺騙,遭受種種劫難,心如死灰……一邊打字與她調侃,一邊笑著撫摸自己裸露在空氣裏的冰涼的腳趾。

愛情,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十五歲的時候,和班裏的男生戀愛。純純的戀情。冬天的黃昏,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檸檬的清香。還有他喀噠喀噠響的舊單車,坐在前麵的橫杠上,他的嘴唇輕輕貼在頭發上。美麗的諾言讓人看到海枯石爛……

十年過去,如果再對愛情歡天喜地,執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計是到不了頭。

我所要的,隻是一個人。能在我睡覺的時候,輕輕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身體扳直。如果沒有,那麼一切繼續。雖然有時候我恐懼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頭。直到我遇見絹生。

遇見絹生純屬偶然,但非虛構。虛構是我文字裏的概念,如果沒有虛構,我就無法得到食物和住所,無法像任何一個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樓聳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躊躇滿誌,也可以心定氣閑。

我喜歡城市的陽光透過汙濁的空氣和陰冷的樓縫,輕輕撫摸在臉上。我喜歡在吃完一頓豐富的晚餐以後,想起還可以去哈根達斯買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淩。自然有時候我的生活也會變得糟糕,比如在這三個月裏,一共抽掉三十包紅雙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煙。由於買煙的地點雜亂,常常抽到假煙。假煙帶來的災難是頭痛和嘔吐。可是獨自在深夜的時候,它像一場往事,讓人鎮靜,並帶來泛濫。逛了八十次街。每天下午醒來,在深夜之前的這段空白,時間必須大量揮霍。坐車到陝西路,然後步行至淮海路。有時候隻是坐在太平洋前麵的石階上,看著陌生人走來走去。然後在Starbucks買咖啡。然後往回走。

泡吧五十次。有兩次因為爛醉而爬到桌子上。五次被人拖上出租車送回家。

約會過十個男人。無疾而終。

賣力地寫作。寫了四十萬個字,賣掉三十萬個字。

吃掉鎮靜劑三瓶。

從冬天開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覺得應該找個人同居。僅僅是想更溫暖地生活,迎接這個美好的季節。因為我要努力寫稿,爭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國的旅行。或者還可以更遠一點,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點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決定搬到離市區較近的地方。我在網絡上登了一則征求室友的廣告。我們可以分擔費用。失眠的時候還能找到一個人說話,即使僅僅是聽到彼此發出的聲音。萬籟俱寂,仿佛失聰。可是我有因為獨處而過分靈敏的聽覺。臥室分開。客廳,廚房和衛生間共用。我留下自己的E-mail和電話號碼。三天以後收到回音十條。隻有一條是對方打電話過來。

你好,Vivian,我是絹生。她說。她的聲音仿佛十六歲少女一樣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國電器公司做事。

我記得我們的對話是這樣的。我說,你現在住哪裏。

北京西路。

那裏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攤和有熱魚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會尊重你的自由。包括養寵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沒有時間,後者我沒有機會。她笑。

這是我喜歡的女子。聰明又流轉,說話簡潔至極。我們決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個老教授,準備去德國兩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我們約在北京西路。

三、時間不會走了

那天下雨,陰冷潮濕。春天纏綿的雨季,使本來已經汙濁不堪的城市空氣更加黏稠。我早到二十分鍾,獨自站在大廈門口避雨。作為高級的寫字樓,裏麵彙聚多家著名的集團公司。現在已到下班時間,旋轉門不斷有人進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頓。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沒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義和目的。

十八歲的時候我去街頭冷飲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個小時,推銷冰激淩兼收錢送貨,月底能拿到幾百塊錢。迫不及待地去買看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碎花裙子……畢業以後,進入大機構。很快辭職。從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無業生涯,很快使我變成一個邋遢的女子。神情時而萎靡時而激越無比。

絹生出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盆綠色的羊齒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時候像滄桑的婦人,笑起來則變成甜美的孩子。大抵隻有內心純真而又經曆坎坷的人,才會如此。她隻穿錦緞的暗紅牡丹短旗袍,下麵是破洞的牛仔褲和褐色麂皮靴子。她的名貴靴子一腳就踏進了泥濘裏麵。

平時喜歡養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歡,所以想買下來。她從包裏拿出一盒煙。她說,你抽煙嗎。我看到她手裏的煙,是一盒紅雙喜。八塊錢的特醇。我笑。兩個人互相低著頭點燃了煙。她手裏的綠色大葉子輕輕碰在我的皮膚上。

是在接下來的一秒鍾。我剛剛直起身體,吐出第一口煙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掉落下來。他沒有任何聲音地隨著犀利的風速下滑,撞擊在前麵停留出租車的寬敞空地上。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腦殼,白色的紅色的液體混雜在一起飛濺。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襯衣被泥水包裹。

我驚叫一聲。絹生的手迅速地控製住我的肩,一把將我拉到後麵。我們目睹了此後的過程。保安報警,警察封鎖現場,眾人圍觀。死者是某廣告公司的副經理。那個男人因為涉嫌賄賂和貪汙,已經被調查了一段時間。絹生和我坐在台階上,看著那具破碎的屍體被裝進黑色的塑膠袋裏拖走。

他的一隻鞋子還在那裏。絹生說。一隻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壇偏僻的角落裏。不知道他在喪失思維之前,是否會後悔自己穿著鞋子。如果光腳的話,去天堂的路途會走得比較輕鬆。她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笑。這樣詭異的笑容。我記得那個男人的臉,是像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樣,出現在我們麵前。他的眼睛睜開著。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嗎。她看著我。小時候,家裏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看,不明白一切為什麼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四、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我們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陳舊。房間光線陰暗,前後院子裏種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樹,葉子暗綠得發亮。還有鳶尾,雛菊和玫瑰。絹生把她的羊齒放在衛生間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長得很野性。衛生間鋪潔白的馬賽克,雖然狹小但是幹淨。可以在裏麵喝酒,發呆,洗澡的時候收聽音樂。露台的鐵欄杆已經完全發鏽。有一張厚重的紅木雕花書桌,手撫摩上麵冰涼光滑,散發微微的木頭清香。

我的同居夥伴。深夜她光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散亂著海藻般的黑色長發,濕濕的脖子。像在地穴裏穿行的寄生昆蟲。當我在電腦前抽煙和寫作的時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擠到我的床上,一起看電視的經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後喝威士忌加冰塊,配新西蘭起士。常常會看得流淚,紅著眼睛在那裏抽泣。電影打出了End,於是她狠狠咒罵一句,憤然地進衛生間洗臉。

她是那種會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幹淨的女子。喜歡奢華的黑色蕾絲內衣。並且果然是沒有寵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櫥裏選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薰衣草的芳香裏,絲緞,純棉,細麻,麂皮等所有昂貴而難以服侍的天然料子,顏色大部分為黑,白,暗玫瑰紅。細細的蕾絲花邊,精致的手工刺繡,大紅大綠的民俗風情。她的生活極盡奢華。但我知道這裏麵的缺陷。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獲得。

一個沒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裏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顛倒地加班。有時候打電話過去,話筒裏始終是雜亂的聲音,電腦,電話,傳真,打印機……每天喝泡得濃黑的咖啡來維持睡眠不足的體力。商業社會,不進則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就是淪落。絹生在銷售界的名聲剛剛有好的開始。我相信這是她以天分獲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純真然而並無上進心。

我曾去參加過她公司的慶祝酒會。絹生的銷售業績做得如此之好,眾人均過來和她招呼寒暄。她端著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邊,穿黑色絲綢長裙,肩上的細吊帶均為水鑽,長發柔滑,胸前別一小束風信子。我看著她在人群裏得體地微笑,身體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夠控製自己的。我知道。這是她的外殼,她柔軟純白的靈魂躲藏在裏麵,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開始洗澡,在衛生間裏一泡就是幾個小時,在裏麵香薰沐浴,看小說,聽收音機,不亦樂乎。這是絹生放鬆的時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裏為工作和同事爭辯,回來後因為氣憤胸痛難忍。

有時候獨自衣錦夜行,塗發亮的唇膏,抹了蘭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淩晨的時候回來。手裏拿著從超市買來的威士忌和大塊起士。卸妝,洗澡,穿著內衣半夜看舊片,一個人坐在陰影裏,對著威士忌和香煙。長長的頭發披瀉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像我這樣目的明確,因為我知道如果不寫作就無法生存。而絹生,她是可以有選擇的機會。自然她也曾對我說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與他們吃飯,跳舞,看電影,深夜回家,卻始終隻有一個人。她從不帶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們買東西給她。吃飯也要堅持AA製。因為不愛,所以分得很清楚。

為什麼你似乎不是很快樂呢。我問。

他們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們又玩不起。

玩不起嗎。

比如諾言,比如責任,這是比金錢更奢侈的東西。她笑。我是很傳統的女人,Vivian,我要一個男人養我,然後我給他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就跟所有中國女人做的事情一樣。

誰要養你,買條裙子就要一千塊錢。

那是我花自己的錢。如果他養我,扯塊棉布自己做就行。

這未必能讓你感覺安全,絹生。

我現在的感覺更不安全,她說。

談話結束。絹生獨自坐在黑暗裏,繼續看片子,喝酒,抽煙,她可以把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淩晨天亮,然後穿上衣服和鞋子,攔出租車去公司上班。一個失眠的女子,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公司裏,冷靜開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開會,討論,打電話,應對……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願人長久》,這樣哀怨的靡靡之音,蘇軾的詞在王菲的唱腔裏讓人聽著難受。她走來走去,哼著裏麵的句子,一邊輕輕撫摸自己的長發。

我從來未曾把絹生當做普通的女孩。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五、我在等待著什麼

七月,絹生去北京參加會議。

整個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覺和晚上去酒吧,沒有辦法寫超過兩千以上的字。

Rose來信催我,親愛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願你不要從我的隔壁辦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開始脫頭發。在衛生間的瓷磚上,看到大團大團的黑色頭發,糾纏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會兒頭發,發現自己的心裏很冷靜。

在絹生去北京的這段時間裏,我要服食比平時多一倍的鎮靜劑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顯,頭暈,出現幻覺。開著空調的房間裏,我覺得自己血液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黑暗中,萬籟俱寂,我痛恨這種失明失聰般的包圍。我躺在床上觀望著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後有一個男人。我希望他撫摸我睡覺時蜷縮起來的膝蓋。用溫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我,把我冰冷的身體扳直。我蜷縮得像回到母親子宮的胎兒……我害怕自己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據我。這樣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開始出現一團一團的陰影。然後是那個男人。那個墜落下來的男人,他的身體發出犀利的風的聲音。白色的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他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那個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樓,昏暗的淡黃燈光,煙霧彌漫。我穿黑色的吊帶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煙。淩晨一兩點左右,樂隊開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卻已經空無一人。我跳下高腳凳子想去洗手間,絲絨的細跟涼鞋扭了一下,這雙漂亮的高跟鞋是絹生的。我踢掉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