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四姐覺得這樣安排也很好,便即問道:“七姐夫不曉得哪天回來?”
“快了。大概還有四、五天工夫。”
古應春回來了。便得羅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親沒有來,倒是烏先生來了。
那烏先生有五十多歲,身材矮胖,滿頭白發,長一個酒糟鼻了,形容古怪,但那雙眼睛極好,看人時,眼中兩道光芒射過來,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覺得此人可親且可信賴。因此,七姑奶奶一會便對他有好感。
在古應春引見以後,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問到羅四姐的母親何以不來,烏先生乘機道明了來意。“羅四姐的娘因天氣太熱,又是吃‘觀音素’,到上海來作客,種種不方便,所以不來。不過她娘倒有幾句要緊話,要我私下跟她說,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攜帶我到上海來開開眼界。”
“蠻好,蠻好。”七姑奶奶說:“羅四姐,我跟她一見如故,感情象親姊妹一樣;烏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這裏,一切不必客氣。現在,烏先生看,是把羅四姐接了來呢?還是你支看她。”
“她娘還有點吃的、用的東西給羅四姐,還是我去好了。”“那末,我來送你去。”
“不敢當,不敢當,決不敢當。”
“烏先生,你不要客氣。為啥要我親自送你去呢?這有兩個緣故。”說到這裏,七故奶奶轉眼看著丈夫說:“你恐怕還不曉得,羅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好快!”古應春說了這一句,便又對烏先生說:“羅四姐的新居在哪裏,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內人送你去不可了。”“我送了烏先生去,順便約一約羅四姐,今天晚上替烏先生接風,請她作陪。”
聽得這麼說,烏先生除了一再道謝以外,再無別話,於是舍車會轎,一起到了羅四姐那裏。七姑奶奶把人帶到,又約好羅四姐晚上陪烏先生來吃飯,隨即匆匆忙忙趕回家,因為她急於要聽古應春談此行的經過。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爺’——”
原來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閑,便與老母妻子談羅四姐的事。本來娶小納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羅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關係的事,都要預先談好,最要緊的,第一是虛名,第二是實權。杭州官宦人家的妾待,初進門稱“新姑娘”,一年半載親黨熟悉了,才會稱姓,假如姓羅,便叫“羅四姑娘”;三年五載以後,才換稱“姨奶奶”的稱呼。至於熬到“姨太太”總要進入中年,兒女成長以後。可是胡雪岩卻為羅四姐提出要求,一進門就要稱“太太”。“那末,”胡老太太問道:“你的元配呢?這個也是‘太太’,那個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個?”
“一個叫了‘二太太’好了。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會道:她怎麼說呢?”胡老太太用手遙指,這“她”是指胡太太。
“我還沒有跟她談到這上頭。先要娘準了,我再跟她去說。”
胡老太太知道,媳婦賢惠而軟弱,即便心裏不願,亦不會貿然反對;但她作為一家之主,卻不能不顧家規,所以一時不便輕許,隻說:“我要好好兒想一想,總要在台麵上說過去才可以。”
“台麵上是說得過去的。為啥呢”胡雪岩正好談“實權”,他說:“目下這種場麵,裏頭不能沒有一個人來‘抓總’,媳婦太老實,身子又不好;以至於好事,還要老太太來操勞,做兒子的心裏不安。再說句老實話,外頭的情形,老太太並不清楚,有時候想操心,也無從著力。我想來想去,隻有把羅四姐討了來當家,既然當家,不能沒有名分,這是所謂“從權辦理”。台麵上說得過去的。”
“你要她來當家,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總曉得,當家人是很難做的。”
“我曉得。羅四姐極能幹,這個家一定當得下來。”“不光是能幹。”胡老太太說:“俗語說:‘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做當家人要吃得起啞巴虧。丫頭老媽子、廚子轎班,都會在背後說閑話,她也有沒有這份肚量,人家明明‘當著和尚罵賊禿’,她隻當沒有聽見臉上有一點懊惱的神氣都沒有?”
“這一點——”胡雪岩說:“我當然要跟她說清楚,她一定會答應的。”
胡老太太大搖其頭,“說歸說,答應歸答應,到時候就不同了。”她說:“呢菩薩都有個土性,一個忍不住鬧了起來,弄得家宅不和,那時候你懊悔嫌遲了。
這是人的看法不同。胡老太太以前也見過羅四姐,但事隔多年,是何麵貌都記不清楚了,當然隻就一般常情來推測;胡雪岩心想,這不是一下子可將老母說服的,惟有多談一談羅四姐的性情才具,漸漸地讓母親有了信心,自然水到渠成。
就在這時候,古應春陪著洋人到了杭州,談妥公事,派人陪著洋人去逛六橋三竺,古應春才跟胡雪岩詳談羅四姐所托之事,以及烏先生代筆信中的內容,認為事機已成熟,可以談嫁娶了。
“我們老太太還有顧慮。”胡雪岩說,“老太太是怕她隻能任勞,不能任怨。”
“那末,小爺叔,你看呢?”
“這要先看我們怎樣子待人家,”胡雪岩說:“羅四姐不肯拉倒,如果肯了,她總也知道,我不能拿元配休了,討她做大太太,而隻有做小。做小稱太太,隻讓她掌權;她隻要這樣想一想,就算有閑言閑語難聽,一口氣咽得下去,自然心平氣和了。”
“小爺叔的話很透徹。”古應春自告奮勇,“我來跟老太太說。”
說當然有個說法,根本不提胡雪岩,隻談七姑奶奶跟羅四姐如何投緣,以及羅四姐如何識好歹,因為七姑奶奶待她,所以言聽計從,情如同胞姊妹。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難之交的古應春夫婦,對開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情與信心,當時便說:“七姐中意的人,一定不會錯的。這個媒要請七姐來做,我也要聽了七姐的話才算數。”
一樁好事,急轉直下,看來成功在望了。但古應春心思細密,行事謹慎,覺得樂觀的話以少說為宜。
“老太太也不要太高興,不家肯不肯,還在未知之數。”
古應春接下來細談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算命,幾乎與吳鐵口吵架的趣事;當然,他決不會透露,這是他們夫婦事先跟吳鐵口說通了的秘密。
胡老太太聽得很仔細,而且越聽笑意越濃,“原來她有這樣一副好八字,看來真是命中注定了。”她接著又說:“這種人的脾氣是這樣的,要嘛不肯,要肯了,說的話,一定有一句、算一句。”
“小爺叔,”古應春又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嬸娘的意思怎麼樣?”
“她肯的。”胡老太太接口,“我跟她談過了,她要我作主,現在,七姐夫,這樁事情,我就拜托你了。”
“隻要老太太作主,嬸娘也不會埋怨,我同阿七當然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圓滿來。”
於是古應春為胡雪岩策劃,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女家的媒人不防請烏先生承乏。胡雪岩自然同意,便發了一份請帖,請烏先生吃飯。
這在烏先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準時到胡家來赴宴;做主人的介紹了古應春與其他的陪客,敬過一杯酒,托辭先離席了。
席間閑談,不及正事;飯罷到客座喝茶,古應春才將烏先生邀到一邊,笑著說道:烏先生,你我神交已久。”
烏先生愕然,及至古應春提到彼此為羅四姐一家代筆的事,烏先生方始明白,人雖初識,筆跡早熟,這就是神交,因為如此,一切都好談了。
“照此看來,事情已經定局了。”七姑奶奶很高興地說,“這烏先生看起來很關心羅四姐,不曉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心裏是怎麼想?”
烏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從房子看到擺設,在他心目中無一不新,無一不精,想不到她如此闊氣,隻以有七姑奶奶這個初會麵的堂客在,不便現於形色,怕人家笑話他沒有見過世麵;此時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毫不掩飾地顯出豔羨驚異的神態。
“羅四姐,我真沒有想到,你年紀輕輕一個女人家,會闖出這樣一個場麵來!上海我也來過兩回,說實話,這樣漂亮的房子,我還是頭一回見。”他緊接著又說:“古家當然是有身分的人家,房子雖比你的大,不過沒有你的新;擺設家具也比你多,可惜有細有粗,有好有壞,不比你的整齊。”
聽他這樣誇讚,羅四姐心思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人生得意之事,無過於從小相親的熟人,看到此人肯爭氣、有出息、青雲直上,刮目相看。她此時的心情,亦大有衣錦還鄉之感,不過緊接著而來的感覺,卻是美中不足的空虛。“房子、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哪裏就到得了能這樣子擺場麵的地步?”
這話在烏先生並不覺得全然意外,略想一想說道:“就算是胡大先生替你置的,即使用了,就算是你的了。”“也不是他,是七姑奶奶的。”
“七姑奶奶?”烏先生詫異,“你們羅家哪裏跑出來這樣一位姑奶奶?”
“烏先生你纏到哪裏去了?”羅四姐笑道:就是古太太,娘家姓尤,行七,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我叫她七姐。”“啊,啊,原來是她。”烏先生眨著眼想,越起越糊塗,“那末,古家兩夫婦,怎麼叫胡大先生‘小爺叔’?上海人叫叔叔叫‘爺叔’,胡大先生怎麼會是他們的小叔叔?”“其中有個緣故,我也是前幾天才聽七姑奶奶談起,她的哥哥行五——”
羅四姐告訴他說,尤五是鬆江漕幫的當家。尤五的師父跟胡雪岩是朋友,交情很厚。漕幫中人,極重家規,所以尤五年齡雖比胡雪岩大,卻尊他為長輩,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亦都跟著尤五叫胡雪岩為小爺叔。
“照姑奶奶說,鬆江的漕幫稱為‘疲幫’。他們這一幫的漕船很多,是大幫,不過是個空架子;所以當家的帶幫很吃力,虧得胡大先生幫他們的忙。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這條水路上很吃得開,就因為鬆江漕幫的緣故。”烏先生聽得很仔細,一麵聽,一麵在心裏想他自己的事。他雖受托來做媒,但仔細想想,不是什麼明媒正娶,他這個媒人也沒有什麼麵子;所以一種上抱定一個主張,如果羅四姐本人不甚願意,或者胡雪岩的為人,在杭州以外的地方,風評不佳,那就說不得打退堂鼓了。此刻看來,自己一路上的想法,似乎都不切實際了。
既然如此,就不妨談正事了。“羅四姐,”他說:“你曉不得,我這趟為啥來的?”
這樣問法,羅四姐不免有些發窘,不過這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因為羞於出口,以致弄成誤會,所以很沉著說Z:“是不是我娘有什麼話,請烏先生來跟我說?”“是的。我原來的意思,你娘即使不能來,寫信給你,也是一樣;你娘不讚成。她的話也不道理,寫信問你,等你的回信,一來一去個把月,倒不如我來一趟,直接問信明白。”“娘要問我的是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