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他也容易,不過請王大老爺寫信引見,費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說,“我看這樣,索性你自己去一趟,當麵投王大老爺的那封信,不就見著了嗎?”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應春的聲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頗有躍躍欲試之意,欣然接納了胡雪岩的建議。隻是貿貿然跑了去,空談無益,總得先在英國領事那裏作個接觸,探明意向,估量有沒有談得攏的可能,才好下手。這一來,就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這封信也是要緊的。”古應春決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認識了何學台,見機行事,一方麵仍舊請小爺叔寫信給王大老爺,請他出一封薦函來,備而不用。”
“都隨你。那封薦函上怎麼說法,你索性起個稿子,我寄到湖州,請他抄一遍,蓋印寄來,豈不省事?”
興致勃勃的古應春,當時便要動筆,尤五看時過午夜,不願誤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勸阻,說等明天再辦也不遲。接著,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著胡雪岩去“借幹鋪”。
“今天實在怠慢,”古應春歉意地說,“虹影樓那頓酒掃興之至。老七還要托我請你捧場,真正不識相。”
“那也無所謂。”胡雪岩說,“反正花幾個錢的事。我也要有個地方好約朋友去坐,就做了那個清倌人吧!”
“算了,小爺叔!”尤五說道,“我勸你象我這樣子也蠻好。”
這句話古應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卻懂,如果對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處小房子。湖州立了個門戶已經在打饑荒了,何苦再惹一處麻煩?不過當著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絕,隻好敷衍著說:“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經燈火闌珊,隻有樓上前廂房還有一台酒在鬧。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間略坐一坐,古應春首先告辭,接著是尤五道聲“明朝會”,怡情老二詭秘地一笑,相偕離去。
阿巧姐卻始終不曾露麵,一個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鋪衾安枕,接著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腳。雜事已畢,掩上房門,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麼一個安排?隻凝神靜聽房門外麵,腳步聲倒有,都是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不曾見有人推門進來,而自鳴鍾已經打了數下,自笑是“癡漢等老婆”,懶洋洋地上了床。
這一天相當累,心裏有事,眼皮卻酸澀得很,蒙蒙朧朧地睡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被中伸進一口冰冷的手來,“啊!地一聲,不等他開口,又有一隻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會意,身子往裏麵一縮,騰出地方來容納阿巧姐。她鑽進被窩,牙齒凍得“格格”發抖,同時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緊貼著他的後背,意在取暖。
“怎麼凍得這樣子?”胡雪岩轉過臉悄悄問說。
“前廂房斷命客人,到三點鍾才走。”阿巧姐說,“今天輪著我值夜,風又在,凍得我來!”說著吸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
胡雪岩好生憐惜,翻個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頭鑽在他胸前,他的一雙手自然也就不老實了。一麵膜索著,他一麵問:“阿巧,你今年幾歲?”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說,“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來生了。”
“那麼多少呢?”
“我屬羊的。”
“屬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纖纖五指,扳數著說,“今年鹹豐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歲。”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當然知道他是有意這樣算法,但心裏總是高興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麵文章,又做正麵,“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歲。”
“大家都說胡老爺一雙眼睛厲害,會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問道:“象你這樣的人才,為啥不自己鋪房間,要幫人家?”
“吃這碗飯,三十二歲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黃不值錢,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見多識廣,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還要鋪啥房間?”
“這話倒也不錯。”胡雪岩又問:“你家裏有些什麼人?”
問到這話,近乎多餘,而偏偏客人常喜歡問這句話,阿巧姐都膩煩回答了,“問它作啥!”她說,“總不見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語簡峭,胡雪岩又多一層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話,認真地開始考慮。
此時此地,忽然既不動口,又不動手,那是大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隻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麼?”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麼摸得出?隻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說,“你不喜歡我。”
“奇了!哪有這話?你倒講個道理給我聽聽。”
“你喜歡我就會心跳。現在心一點不跳,是‘當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還有這麼一套說法?不曉得你這樣子摸過幾個男人?”
這句話說得失於檢點,阿巧姐惱怒傷心,兼而有之,慢慢抽開手,背臉向外。
胡雪岩這才發覺,說了句極無趣的話,深為失悔,扳她身子不動,仰頭去看,梳妝台上一隻洋燈的殘焰映照,阿巧姐兩粒淚珠,晶瑩可見。
“生氣了是不是?”胡雪岩尷尬地說,“說說笑話,何苦當真!”說著,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淚,順勢就親著她的臉。
阿巧姐不作聲,但也沒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隻是盡力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麵子,好歹應付了這一夜。
胡雪岩卻是由於這個言語上的波折,失去了興趣,同時也累得懶於說話,一合上眼,便覺雙目酸澀,真的借了一夜“幹鋪”。
到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側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邊卻遺下一根長長的頭發,拈到手裏,想起宵來的光景,倒有無端的悵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興,並且也辜負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這樣轉著念頭,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談一談,披衣起床,咳嗽一聲,房門隨即“呀”地推開,進來的正是阿巧姐,梳一個極光極亮的頭,臉卻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新象牙似的皮膚,淡紅的嘴唇,頰上有幾點茶葉未似的雀斑,徐娘豐韻,別有動人之處。
“起來了!”她說,眼睛一瞟,撮兩個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聲。看她這個姿態,明雪岩自然什麼話都不敢說,而實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顧忌的是哪些話?
“夜裏的事,不要漏出來!”
原來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來相伴,不合於“長三”。的規矩,所以有所忌諱。隻覺得這樣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發覺得昨夜的機會可惜。
要再找這樣一個機會也不難。等小大姐打了臉水進來,阿巧姐理好了床,來替他打辮子時,胡雪岩便說:“今天晚上我仍舊要借幹鋪。”
“隨便你。”阿巧姐淡淡地應聲。
“還跟昨天一樣。”
“啥個一樣?”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有意裝傻?想了想笑道,“來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響,把眼垂了下去,似乎專心一致在他那條辮子上。
“還在生我的氣?”
“哪有這話?我們什麼人,敢生貴客的氣?”阿巧姐正色說道:“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說這話,傳到二小姐耳朵裏,一定會說我。”
“不會,不會!”胡雪岩靈機一動,“你能不能請一天假?”
“為啥?”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玩。”停了一會,見她不作聲,便知不是不能請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來跟老二說,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說,“我自己跟二小姐講。不過,胡老爺,你要帶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戲,吃大菜,再到外國洋行看看,有什麼新樣子的首飾?”
這一說,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爺!”小大姐走了來說:“尤五少說,請胡老爺到小房子去吃中飯。”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說,“我吃完飯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隻見古應春也在那裏,踉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臉上一樣,都掛著愉悅的笑容,仿佛正在談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現,笑容更濃了,顯然的,所談的這件趣事,與他有關。
“昨晚我竟蒙在鼓裏。”古應春迎著他說,“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麼樣?”尤五問了這一句,又說:“老二說,她在床上”
“瞎三話四!”怡情老二趕緊攔住,同時又給了尤五一個白眼,“胡老爺自己不知道,要你來說?”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裏,小爺叔身曆其境,最清楚不過,何用旁人告訴他?”
古應春這一說,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於求得補償的心也更熱了,然而口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飯,還是先談事?”古應春一麵問,一麵從懷裏掏出兩張紙來。“先談事吧!”胡雪岩望著一窗的好太陽,興致勃勃地問:“老古,你的馬車坐了來沒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裏去?”
“難得有空,又是好天氣,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個人互相望了望,仍舊是古應春開口動問:“你預備怎麼逛法?我來替你安排。”
“回頭再說。”胡雪岩指著他手中的紙問:“這是什麼?”
“兩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齡的,請他出信給何桂清,介紹古應春去謁見,一通是致
劉不才的,要他到上海來。胡雪岩看完,仍舊交了回去,請古應春譽正發出。
要談的事,就是這些。開出飯來,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後向怡情老二拋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後房會談心。
“真不錯!”古應春望著阿巧姐的苗條背影說,“是揚州‘瘦馬’的樣子。”
“什麼‘瘦馬’?活馬!”尤五笑道:“小爺叔,你怎麼謝媒?”
“謝你,還是謝老二?”
“我當差應該,自然是謝老二。”
“那容易。回頭我要到洋行裏去,挑點首飾,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歡什麼,我就買什麼送她。”
“說說笑話的,何用你如此破費?不過,”尤五向後房望了一眼,放低了聲音說;“你買首飾給哪個?阿巧是厲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盤’!”
“如果她是厲害角色,就不會當我洋盤。”
“對!”古應春擊節稱賞,“小爺叔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深極了。”
“也好!”尤五笑著對胡雪岩說,“你也難得做一回洋盤,就帶著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說。“打攪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來想送她點東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來再說吧!”尤五不置可否。
於是喝著酒談些夷場趣事。不久,看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一個是春風滿麵,一個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間,都顯得不平常。
“都坐下來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來當女主人,阿巧則無論如何不肯,說“沒有這個規矩”,侍立在旁,遞菜熱酒,三個男的主客,視線都斷斷續續地跟著她轉,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說,“沒有事情我就轉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讓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拋過去一個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於說話,她說,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訴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麼主意?如果真的喜歡她,她願意陪著一起玩,倘或以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麵子,不能不對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這裏”,尤五指著胡雪岩對怡情老二說,“你自己問他。”
“胡老爺,”怡情老二笑嘻嘻地問道:“昨天夜裏是怎麼想了想,不願意理她了?”
“我沒有什麼不願意,我是怕她不願,心想不必勉強。”
“怎麼?”尤五大為詫異,“昨夜你沒有理她?真的是‘幹鋪’?”
胡雪岩點點頭說:“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車。”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說,“我是怕她‘三禮拜、六點鍾’,不然我早就動腦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譏嘲地說:“你動得上腦筋,盡管去動。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見得看得上你,現在有胡老爺一比,你更加‘鼻頭上掛鹽魚——嗅鯗’!”
她這樣一說,古應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卻有點不明白,“什麼叫‘三禮拜、六點鍾’?”他問。
“這是夷場上興出來的一句俗話,”古應春為他解釋,“三禮拜‘廿一日’,六點鍾‘酉’正,合起來是個什麼字?你自己去想。”
“原來是說老二會吃醋!”胡雪岩說:“老二不是那種人,再說,尤五哥也不會讓老二吃醋,不然,我們在旁邊的人也不服。”
由這兩句話,怡情老二對胡雪岩更有好感,決心要促成他與阿巧姐的姻緣,便趁尤五和古應春談他們都相識的一個熟人,談得起勁時,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邊,探問他的意思。
“胡老爺,你是預備長局,還是短局?”
“長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處小房子,或者就在樓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熱鬧些。長局呢?事情比較麻煩,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瀆種田,不過也不要緊,包在我身上,花個二三百兩銀子:就可了結。阿巧姐身上沒有什麼虧空,胡老爺,”怡情老二很熱心的說,“這件事,隻要胡太太那裏沒有麻煩,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時無從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礙甚多,必須好好打算,但直說了怕掃了怡情老二的興,所以考慮了好半天這樣答道:“長也好,短也好,總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領情,哪一天空了,我們好好談一談。眼前請你放在心裏好了。”
“我曉得。”怡情老二連連點頭,“這件事本來也是急不得的。不過,胡老爺,我還有句話。你不要多花冤枉錢。”這話與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轍,可見得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這一點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興致越發好了,“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壞。”他慫恿著怡情老二說,“一起出去兜兜風,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裏去呢?總要想好一個地方。”
這時他們說話的聲音響了,古應春已經聽到,便插嘴提議:“到龍華去看桃花如何?”
“龍華?”胡雪岩對上海還不熟,便即問道:“那裏地方安靜不安靜?”
“怎麼不安靜?離著縣城還有十八裏路呢!再說,有五哥在,怕什麼。”
“好吧!”尤五接口,“你們有興,我就保駕。”
這一說,大家的興致都提了起來,古應春親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馬車,怡情老二則派人去找阿巧姐來,就在她那裏梳妝換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妝,但天然豐韻,已是出人頭地,胡雪岩頗為得意。
馬車一共是兩部,古應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載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馳,經斜橋、高昌廟,一條官道,相當寬廣。這個天氣,都願郊遊,一路轎馬紛紛,極其熱鬧,但象這兩部馬車,敞著篷,儷影雙雙,招搖而過的,卻不多見,因此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阿巧姐視而不見,隻是穩穩地坐著,不輕言笑,怎麼也看不出風塵氣息。
等望見了龍華寺的塔影,同時也望見了一道長橋。這道橋也是上海的一勝,稱為百步橋,長二十四丈,闊二丈有餘,馬蹄得得,輪聲轆轆,過了百步橋不遠,便是龍華寺。
這座古刹,以一座七級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馬車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著請香燭燒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與芙蓉初見,也是在佛像之前,當時還求了一張簽,“江上采芙蓉”成為姻緣前定的佳簽,此時也不妨如法炮製一番。
不過,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說,“你無妨求張簽看。”
“問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說,“好,我來求它一張。”
於是燒了香求簽,簽條拿到她手裏,不肯給胡雪岩看,她不識多少字,隻知道這張簽,是“下下”,當然不是好簽,怕掃了胡雪岩的興,所以不願公開。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張,倒是“上上”,說得妻財子祿,無一不好,如果是婦人求得這張簽,主得貴子,古應春便向尤五道賀,而實際上是拿怡情老二開玩笑。
就這樣說笑著,閑步桃林,隨意瀏覽,五個人分做兩起,古應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引著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遠,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後麵,正好談話。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雙足纖纖,不免憐惜,便指著一處茶座說:“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幾乎都是官客,有一兩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隱之處,而且背朝著外,不肯以麵目示人。阿巧姐卻無此顧忌,揀了張幹淨桌子坐下來,正在通道旁邊,人來人往,無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過去了,又借故回頭,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視如不見,等茶博士拿了茶來要斟時,她趕紫搖手阻止:“謝謝你,我們自己來。”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條來路貨的雪白麻紗手絹,將杯口裏外擦淨,然後斟得八分滿,雙手捧到胡雪岩麵前,到她自己喝時,也是這樣一絲不苟,極講究潔淨。
“我在想,人生在世,實在奇妙難測。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今天能曉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對景生情,發了這麼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看著他不斷眨動,示意他說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龍華看桃花,更想不到會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說,“名字生得不好,說破了不值錢,不會有啥‘巧’事落到我頭上。
這段話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細辨了辨,覺得意味深長,可能也是在試探,便先不追究,隻問:“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麼叫這個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記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寵若驚,“真正不敢當,折煞我了。”
“日子過來快得很,桃花開過開荷花,七月初七轉眼就到。”胡雪岩問:“那時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麼不好!”阿巧姐雙眼凝望著茶碗,口中不斷在吹著茶水,茶已經不燙,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見礙她是在想心事。
當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這話可以解釋為一種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這一點。自己是無心的一句話,如果她真有此誤會,未免言之過早,轉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時也更留心她的臉色和言語了。
“胡老爺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擱?”她問。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曉得了。跟胡太太說好了來的,不能誤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經過做作的,特意要顯得令人莫測高深。
阿巧姐很能觀察,見此光景,便不再多說,隻望著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樣子十分閑適。
胡雪岩看她的態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裏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轉念卻又自笑,自己沒有應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氣躁過,此刻是怎麼回事?這樣一想,硬生生的把雜念拋開,也是抱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心情,品茗看花,隻求自適,阿巧姐看他這樣,當然更不便多說什麼。兩個人等於都在肚子裏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瀲灩紅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再流連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於是仍舊照原來的樣子,坐著馬車,疾馳而回。
胡雪岩興猶未央,同時要“守信用”,說了帶阿巧姐去挑首飾,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謝禮,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關照古應春,先到黃浦灘禪臣洋行。
尤五記起胡雪岩的話,便特別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當“洋盤”?隻見她初入店內,望著成排的玻璃櫃和閃閃生光的珠寶首飾,頗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複了常態,看看古應春說道:“古大少爺,請你問問洋人,有沒有男用的表鏈?”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著問,“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隻當我沒有聽清楚。”
於是古應春跟洋人一說,立刻便捧出一隻皮盒子來,打開來一看,裏麵有十幾副表鏈,金銀粗細,各式俱備。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條一條挑,最後挑了一根十八開金的,鏈子一端墜著一隻鑄得很玲瓏的小金羊。
“這東西不錯!”胡雪岩在一旁說,“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開兩步,同時招招手把古應春邀了過去,悄悄說道:“這是我自己買的東西,千萬不好叫胡老爺惠鈔。請你替我付一付。”
說著,手一伸,一張折得小小的銀票,塞到了古應春手裏。
古應春明白了,這是阿巧姐買給她鄉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讓胡雪岩出錢,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胡雪岩還在堅持著,要阿巧姐再挑一兩年首飾,她隻是袖手不動。又再三問怡情老二喜歡什麼?她卻不過情,挑了一瓶法國香水。
“算帳吧!”胡雪岩取了一百兩的銀票,交給古應春。
接到手裏,古應春也不作聲,到帳台上跟洋女人結了帳,上車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應春才把他的銀票交了回去,“你還阿巧姐六塊洋錢。”
他說,“表鏈子阿巧姐自己買,不叫你惠鈔。”
“豈有此理。”
“日子長了,何爭一時?”尤五這樣說,心裏也有替他們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聽得這麼一說,也就一笑置之。在那裏吃了飯,怡情老二拉著尤五到一邊說了幾句,尤五又轉達給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辦!”他說,“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這裏泡了。”
“時候還早,”胡雪岩躊躇著說:“我們一起看戲去?”
這個提議沒有人接受,古應春說明天要動身到蘇州去見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門。其實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讓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圓好夢。
這當然不宜在裕記絲棧雙宿雙飛。他由於尤五的推薦,住進一家新開的“仕宦行台”大興客棧,是個小小的跨院,一明兩暗三間房。阿巧姐認為太大了用不著,胡雪岩認為房間一定要多,會客才方便,有時客人來訪,隻為說一句知心話,稠人廣眾,大家都憋在肚子裏不便說,結果高朋滿座,盡是空談,如果多一間空屋子作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這個樣子說,胡老爺,你是預備長住?”
“是啊!”胡雪岩說,“絲棧裏諸多不便,我想在這裏長住,比較舒服。”
“你不是說,”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後語,“半個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嗎?”
“不錯!”胡雪岩很從容地答道,“去了馬上要來的,房間留著也不要緊,不過多花幾個房錢,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聲,心裏在盤算,既然如此,不妨備辦一些動用什物,於是喊進茶房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他去買辦風爐鍋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來,已不用多說,至少一個“短局”已經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樣子,為他打開行李,將日用雜件,布置妥貼,然後鋪好了床,請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卻不睡,將一盞洋燈移到窗前方桌上,背著身子,不知在做些什麼?胡雪岩等得不耐煩,便即催問:“你怎麼不來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來了,來了!”
於是阿巧姐移燈到梳妝台前,洗臉卸妝,又檢點了門窗,才披了一件夾襖,掀開帳子,跟胡雪岩並頭睡下。
“你曉得我剛才在做啥?”
“我怎麼曉得?”
“你看!”她伸手從夾襖口袋中掏出一個金表交到胡雪岩手裏。表是他的,卻多了一條金鏈子,正就是她在禪臣洋行自己花錢買的那一條。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著浮起滿懷的喜悅和感動,把表鏈子上墜著的那隻小金羊,湊近眼前,仔細觀玩,才領悟她特為挑選這一條鏈子的深意,她是屬羊的,這隻玲瓏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懷中相伴,片刻不離,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邊皆甜。
“喏!”她又塞過來一個紙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絲絛子,好好帶回去,不然胡太太問起來,設法交帳。”
她猜得一點不錯,原來係表的一條黑絲絛,是胡太太親手所織,難為她想得這麼周到。
“這條絲絛子,齷齪是齷齪得來!”阿巧姐皺著眉說,“本來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會問,是哪個洗的?就露了馬腳了。男人決不會想到,拿這條絲絛子洗洗幹淨!”
心細如發,人情透切,胡雪岩對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著“小金羊”,一手輕撫著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領略到了溫柔鄉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問道:“你把我當作什麼人?”這話的意思欠明確,阿巧姐隻有這樣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還是好壞的好?”
“好壞的好。”
“那種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說,“我是說,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麼人?”這話就更難回答了,如果說是客人,則私贈表記,變作籠絡客人的虛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認,若說是心上人,又覺得肉麻礙口,想了想有個說法:“你是胡老爺,我自然當你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雙關,下人稱男主人為老爺,妻妾稱男主人亦是老爺。阿巧姐這樣回答,要自己去體會,才有意味,胡雪岩當然懂,但為了逗樂,有怠誤解。
“你罵我‘赤佬’?”
上海話稱“鬼”為“赤化”,蘇州人則對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類,為了忌諱,有時亦稱“老爺”,意義與上海話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這樣歪纏。
“啥人罵你?”阿巧姐真的罵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爺也不必。”胡雪岩涎著關臉道,“阿巧,我做你的‘姘頭’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蘇州話嬌嗔著,“閑話阿要難聽!”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覺得樂不可支,調笑閑話,幾乎鬧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則還在呼呼大睡。
也不過是她剛剛漱洗好,有人來敲門,開開一看,是尤五和古應春。
“怎麼?”尤五探頭一望,脫口問道:“小爺叔到此刻還不起來!你們一夜在幹什麼?”阿巧姐臉一紅,強笑道:“我是老早起來了,哪個曉得他這麼好困?”
古應春走了過來,摸一摸那隻洋瓷臉盆,餘溫猶在,笑一笑說道:“對!阿巧姐老早起來了。”
謊話拆穿,阿巧姐更窘,不過她到底經驗豐富,不至於手足無措,依舊口中敷衍,手頭張羅,把客人招待到外麵坐下,然後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鬆的胡雪岩,還戀著宵來的溫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懷裏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罵:“人家已經在笑了,你臉皮厚,我可吃不消!”
“誰,誰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來了,坐在外頭,你快起來吧!”阿巧姐又說,“說話當心些。”一麵說,一麵服侍他起床,胡雪岩隻是回憶著昨夜的光景又發愣、又發笑、傻兮兮的樣子,惹得阿巧姐更著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這樣,人家越會跟你開玩笑。”
“怕什麼!”胡雪岩說,“你不理他們就是了。”
見了麵還是有一番調笑,甚至可說是謔,尤五和古應春這一雙未來的郎舅,象逼問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風情。急得裏屋的阿巧姐,暗地裏大罵“殺千刀”!幸好胡雪岩一問三不知,隻報以滿臉笑容,阿巧姐總算不至於太受窘,當然,對胡雪岩這樣的態度是滿意的,同時也對他有了深一層的認識,嘴上盡管不聽她的勸,做出事來,深可人意,是要這樣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終於開了口,“再說下去,有人要板麵孔了。我請你們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餞行。”
古應春未曾應聲,先看一看尤五,兩人相視一笑,又微微點頭,是莫逆於心的樣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們搗什麼鬼?”
“不與你相幹。”古應春說,“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動身。”
“怎麼回事?”胡雪岩更要追問。
“跟洋人還有點事要談。”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沒有理由不相信,說過拋開,重申前請,邀他們倆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應春說,“一起去吧!”
“謝謝!”裏麵高聲應答,蘇州話最重語氣,阿巧姐的聲音,峭而直,一聽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卻夷然不以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聲音說,“既然你不肯去,那麼轉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這一下她的聲音緩和了,“我本來要轉去的。”一麵說,一麵走了出來,手裏捧著長袍、馬褂。胡雪岩倒也會享福,隻張開雙手,讓她替他穿好,為他一粒一粒扣紐子。然後拘出表來看了一下說:“走吧,一點鍾了。”
“咦!”古應春眼尖,“這條表鏈,怎麼到了你手裏?”
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應春使個眼色,表示回頭細談,果然,在番菜館裏,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細說了給他們兩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