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我,也生活在大草原。
那時候我還很小,早上我光著屁股跑出來尿尿,然後是我二弟、三弟、四弟。
我撓著肚皮上的紅疙瘩,凝神眺望:遠處,一匹快馬正從緩坡上俯衝向我們的氈房。
馬蹄聲很急。
爸爸嚇得趕緊跑了出來,弟弟們則嚇得趕緊跑了回去。
爸爸拿著長長的蒙古刀,跟我一起看著遠方疾馳而來的那匹烈馬。
馬上伏著一個人,灰袍,高冠,背背長劍——居然是個中土人士。
在牧區,我們很少看到中原人。即使見,也都是中原來的兵卒,他們都穿著厚重的鐵甲,在沒精打采的行進。
每次看到他們,我們都遠遠地趴在草地上躲著。
所以我們對這匹俯衝下來的大馬非常驚懼。
那匹大馬疾如閃電,快如如迅雷。遠遠的一看就知道它是匹難得的良駒——實在是匹難得的良駒啊,因為隻一霎時它就已經跑到了我們的近前。
爸爸死死的盯著那匹烈馬的頭。
那馬的頭絕不小於任何一個牛頭。那馬的眼睛也絕不小於任何一個牛眼。它在憤怒,它在發瘋——它憤怒並且發瘋一樣衝向爸爸。
爸爸身後是我,我身後是帳篷,帳篷裏麵是弟弟們還有媽媽。
——爸爸不能躲。
他反而迎了上去。
他大張雙臂高高跳起,深褐色的蒙古袍子迎風招展,一瞬間遮擋住了晨光的奪目和絢麗。
他從馬的正前方起跳,卻從馬的側麵把它撲倒。他的雙臂死死地攬住馬頭,奮力的向地上按去。
烈馬撲棱棱地打著挺,仿佛它摔倒之處不是長著軟綿綿的青草,而是排滿鋼釘、鋪滿蒺藜。
它嘶叫著、它掙紮著。它撲騰撲騰的蹦跳著!
隻蹦幾下,爸爸被甩了下來。
它憤怒地嘶叫著,人立而起,然後猛地踏下前蹄,正踹在爸爸的腿上,爸爸嗷地一慘叫,竟然被它踩傷小腿。
我已經不小了,並且早就已經開始學習套馬了,我立即蹦上它的脖子,緊緊地揪著它的鬃毛。
我死死揪住它的鬃毛,按它的瘋牛一樣的頭,它重新摔倒下去。
我想要勒死它一樣用力勒著它的脖子。
它怒吼著,竭力的掙紮著。它就好似離了水的鯊魚,又好似鑽了油鍋的老虎,為了掙脫我的壓製,它爆發了全部蠻力,它四蹄亂蹬、脖子狂甩。
掛在它的脖子上,小小的我,就好似狂風中的一片枯葉,就好似浪濤中的一艘小船。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受不到,顛簸中我幾乎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但是我知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鬆手,我臂膀用力,死死扼住它的脖子,因為用力,我甚至咬碎了自己的牙齒。
突然,好似那風竟嘎然而止,好似那浪竟陡然恢複平靜。
因為那馬已經脫力。它突然鬆懈下來,死了一樣癱軟在地。
但是它絕對沒有死,它的眼睛看著我,眼裏全是淚水。
我軟綿綿的趴在它的脖子上,看著它不屈的眼睛。
媽媽衝出來,奔向受傷在地的爸爸,然後立即衝到我的跟前。
她大喊大叫,急得仿佛正看到一個野狗撲在我身上撕咬,她上下前後的瞅我的身體,她喊著:“你沒事吧,你沒事吧?你說話啊!”
我感覺到自己確實出現點什麼異樣,我低頭看時,自己居然滿身是血。
不過幸好都是馬的血——馬的屁股上麵有一道深深的傷口,血,還在不斷地噴出來,撒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
爸爸手裏攥著雪白的長刀,他砍傷了它的屁股,它噴泉一樣噴出了它的熱血,他幾乎為此死去。
——它的血已經不再流,因為它的血液已經流盡。
血流盡了它就得死。
現在我們無疑又有馬肉吃了,我的幾個弟弟流著哈喇子圍住那匹將死的烈馬。
可是馬一直睜著眼睛,就是不肯咽氣。
二弟說:“給它個疼快的?”
我長久地盯著它不屈的眼睛,手裏拿著刀子,沒有說話。
爸爸媽媽也沒有說話,他們在帳篷裏,愁眉苦臉地對坐著,兩人中間擺著一具屍體。
——剛才騎馬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屍體。
他死了不久,但是絕對已經死得很徹底。
我們對他有很多疑問,但是他什麼也不可能回答了,他什麼也不會對我們說了,因為他是死後才來到這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