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誰也不知道天空的顏色。幾雙眼睛平望出去,緊緊盯著洶湧而來的波濤。波濤是藍灰色的,隻有浪脊上噴濺著白色的泡沫。他們幾個人全都知道這海的顏色。地平線窄了又寬,落了又起,邊緣上總是參差不齊,波浪看上去像巉岩一般尖削地向上搏擊。
漂浮在海上的這條小船,許多人家的浴盆都該比它大。那陣陣波濤無法無天、飛揚跋扈地翻得又高又急,每個浪頭都給小船的航行帶來問題。
廚子蹲在船底,雙眼瞅著那六英寸厚的船舷,他與這**大海就這一舷之隔啊。他把袖子捋過肥胖的前臂,當他貓腰從船裏往外舀水時,身上的背心因為沒有扣上,兩片襟子在蕩來蕩去。他不時說道:“天哪!好險啊!”他說這話時,眼睛總是向東凝視著那起伏不定的大海。加油工在用兩把槳中的一把劃著船,有時猛然抬起身子,閃開由船尾漩進的海水。那是一把細細的小槳,好像隨時都會啪的一聲折斷似的。
記者劃著另一把槳。他注視著波浪,奇怪自已為何呆在這裏。
受傷的船長躺在船頭,此刻陷入極度的沮喪與冷漠之中。如果事情不顧人意,出現商行倒閉、軍隊敗北、船隻沉沒等情況,即使最有勇氣、最有耐性的人,也會產生這種心情,至少暫時如此。一個身為一船之長的人,不論他指揮了一天還是十年。他的心深深地紮根於船上的—筋一骨。更何況,這位船長頭腦中還留著如此嚴酷的景象:晨曦蒙朧中,海上漂著七張翻轉的麵孔,後來又見到一根中桅的斷杆,上麵還綴著一隻白球,在隨波衝蕩、越來越往下沉,最後沉下去了。此後,他的聲音就變得有點奇怪了,雖說還很鎮定,但卻帶著深沉的哀傷,帶著一種口舌和淚水所無法表達的特性。
“比利,把船再向南轉—轉,”他說。
“是,再向南轉一轉,”加油工在船尾回道。
坐在這隻船上,簡宜就像坐在一隻狂蹦亂跳的野馬上,何況,野馬也不比那船小多少。那船騰躍,豎起,栽下,就和那野馬一樣。每逢浪頭打來,小船因此而顛起時,它好似一匹烈馬向高聳的柵欄撲去。那船如何攀越過一道道水牆,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況且,到了滔滔的白色浪脊上,通常還存在這樣的問題:浪花每次從浪峰上俯衝下來,小船就必須跟著再跳一次,而且是臨空一跳。接著,小船目空一切地撞上一個浪頭之後,便滑下一道長坡,風馳電掣,水花四濺,顛顛晃晃地來到了下一個威脅跟前。
大海上有個特別不利的情況:當你成功地越過一個浪頭之後,你發現後邊又有一個浪頭接踵而來,一樣的氣勢洶洶,一樣的急不可待,非要想方設法把小船吞沒不可。在一條十英尺長的小船上,一個人可以了解大海如何善於興風作浪;而對於一般從未乘小船漂海的人來說,這是無法了解的。每逢—垛藍灰色的水牆湧來,船上的人便給擋得什麼也看不見,因而也就不難設想,這個浪頭是大海的最後一次爆發,是海水的最後一次逞凶。波濤的運動極為優雅,靜靜地蕩來,隻有浪脊在咆哮。
在慘淡的光線中,那幾個人的麵孔準是灰白色的。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船尾,眼睛準是在奇怪地閃爍著。若是從戲院的樓廳上看去,這整個場麵無疑是神奇而迷人的。但是,船上的人卻無暇來觀賞,即便有這閑暇,他們心裏還要想著別的事情。太陽冉冉地升上天空,他們知道是大白天了,因為海的顏色由藍灰色變成了碧綠,上麵還夾帶著琥珀色的光道,而那浪花好似滾滾白雪。夜去晝來的過程,他們並不知曉。他們隻是從滾滾而來的浪濤的顏色上察覺到這番變化。
廚子和記者在爭辯救護站與收容所有何區別,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廚子說:“就在蚊子灣燈塔的北邊,有—個收容所,他們一看到我們,就會乘船來接我們。”
“誰一看到我們?”記者問。
“水手們。”廚子說。
“收容所裏沒有水手,”記者說。“據我了解,收容所隻是為海上遇難的人準備衣服和幹糧的地方。他們沒有水手。”
“噢,有的,他們有的。”廚子說。
“沒有,他們沒有。”記者說。
“算啦,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沒到那兒呢。”加油工在船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