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第十卷第二十三章:喪鍾(2 / 3)

她愣住,因為來人的模樣已經和昨日不同。

明明還是那麼俊,明明腰板也挺得很直,任何人見了,都會暗讚一聲好瀟灑的公子哥。

可小魚卻分明感覺到,江笑書的身上流露出沮喪和悲傷,更多的是失落。

他一定剛剛離別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吧?

小魚呼喊他:

“笑書公子,可還記得我?”

“是你?”

“公子留步,上次拿了公子的賞錢,卻什麼也沒做,總是覺得愧對於你。聽聞公子喜歡樂曲,因此特地來邀請公子,上來聽個曲目。”

“聽曲兒?算了,改日吧。”

雖然很可恥,可小魚不得不承認,那時自己心裏竟湧起一陣竊喜,因為江笑書終於露出了“本來麵目”,開始索取自己的服侍,渴求自己的色相。

小魚更不想承認的,則是她心中除了竊喜,更多的是失望和寒冷——原來,這個人也沒什麼不同。

她故作幽怨:

“也是可以的……”

看見江笑書險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小魚才明白自己誤會了他,不由得臉上一紅。

小魚那時臉上的緋紅一閃而逝,實在是美得不可方物,用天下最好的胭脂都扮不出來。可惜江笑書當時低著頭,龍小廝隻顧著盯著江笑書懷中的銀子,唯一看見這一幕的,隻有一旁的鏡子。

江笑書擺手: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走了,下次再說吧。”

“公子留步。”

“姑娘,我現在煩著呢,什麼興致都沒有,請你換個人成不成?”

“天寬地大,君有何憂?”

“秋風蕭蕭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

“豈不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有言道,傷春悲秋,春勝秋也好,秋勝春也罷,細細一想,卻都無趣得緊。”

“告辭了。”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這裏有一首曲子,公子一定很想聽。”

“哦?什麼曲子?”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公子想聽《陽關三疊》。”

別扭的浪子,不尋常的妓女,即便在所有奇怪的人中,都是其中之最。

這樣兩個人,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倒也算一樁奇事。

江笑書上樓,小魚奏了《陽關三疊》,不是單單為了這個即將落網的“羊牯”,更多是為了自己。

最後一聲落下,小魚想起了離別多日的父母,想起了孤苦伶仃的妹妹,想起了自己本該美好的命運。

自己本來應該做個普普通通的漁家女,孝敬父母,撫養妹妹,直到隔壁村的一個憨厚的青年向自己提親,自己會成為那人的妻子,會生個胖娃娃,然後每天傍晚,自己左手會提著飯籃,右手會揪著貪玩娃娃的耳朵,一起去田間喊丈夫吃飯……

可為什麼?這個世道總是有這麼多的不公?為什麼人人都要分個高低貴賤,身居高位的人每日屍位素餐,卻可以擁有十輩子也吃不完的糧食,二十輩子也用不掉的銀錢?為什麼饑荒災禍之後,窮人被餓死,平民受盡磨難,可那些大腹便便的贓官奸商們,肚子卻鼓了起來?他們身上穿著的綢緞太厚了,那下麵包裹的,究竟是肥肉還是金銀?

小魚想起了東家尖酸刻薄的嘴臉;想起了王逵前後判若兩人的麵孔;想起道學家們褲子都還沒提上,就忙不迭討價還價的醜態……

她落淚了,淚水打在琵琶上,她最終想起了一句話。

人應該生而平等。

這句話在這個世道裏說出,簡直充滿了荒唐和滑稽,所以恰好能被別扭和不尋常的人所理解。

小魚睜眼,夢裏說這句話的人,此時就在自己眼前,雙目通紅,眼含熱淚的,他問自己何謂離別。

這半年來,小魚習慣隻對妹妹餘小蘭說真話。因為她早學會了逢場作戲,尤其在瀟湘館,她可以麵不改色,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一切客人想聽的話,就好像這風月場中有著一個光環,可以容納自己所有的欺騙和下流。

她學得很快,當真是個很聰慧的女子。

可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個呆子,她的舌頭變得笨拙,腦子變得直來直去,風月場中代表“欺騙”和“下流”的光環消失了,隻剩下了真誠和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