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平沙垠(二)(2 / 2)

江婉儀坐在地上,我從房頂掀開瓦片看她,她牢房左鐵欄邊那一間裏無人,右鐵欄處有個熟睡打鼾的老漢。

我見過她舉兵大獲全勝時的意氣風發,見過她攻城屢敗屢戰時的堅韌不拔,見過她行軍打仗風餐露宿卻無畏於風吹雨打。

卻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樣,盤坐地上不見意動,一雙眉眼毫無喜痛。

她的死期本應該在十日前,國君衛隊進入她的宅邸,一個領衛捅了她一刀,無常再牽走她的魂魄。

但那個領衛是她從前帶過的士卒,根本下不了重手。

可更重要的是,江婉儀她不甘心,深入心肺的不甘蔓延,集結了一身濃到化不開的怨念。

幾個無常牽她的魂魄,試了幾次都不成功。

像這樣無常勾不走的魂魄,常常要衍生為執念入心魔的死魂,出離六道,再也入不了輪回。

她隔壁那位蹲了三十年大牢的老漢被我從睡夢中拎了起來。

老漢睜開雙眼以後,向江婉儀這裏看了看,頓了半晌,他給江婉儀扔過去一個藏了許久的硬邦邦的饅頭:“吃點吧。”

江婉儀沒有反應。

老漢抱著茅草往她這邊靠了靠,繼續說道:“哎呀,蹲了三十年大牢,旁邊終於有個人了。正好我們二人都沒睡意,不如你陪我說說話吧。”

江婉儀沒有說話。

老漢說:“哎,既然你不說話,那我給你唱個歌吧。”

於是老漢開口唱了首友人把酒的助興歌,雖然五音不齊不值一聽,但江婉儀終於開口了。

“你從前,在軍營裏待過?”

老漢抱著茅草來了勁,湊過去興致盎然地回答:“那是自然,我從前可是江家營的一等衛兵,一直跟著七當家過活。要不是不小心被個公子哥給陰了,如今起碼能當上個副將。”

鐵欄鏽跡斑斑,牢房內周遭昏暗濕氣漸起,柵欄窗外杜鵑泣血夜啼,偶爾幾聲老鼠磨牙齧齒的聲音傳來,倒能增加些生機。

江婉儀說:“原來是七叔的手下。”

正當我寄希望於老漢繼續開解她的時候,火使叫了我一聲,我回頭看他,隻見來了兩個拿著勾魂鎖的無常。

月令鬼玉牌亮了亮,兩個無常恭敬地對我行禮,異口同聲道:“見過月令大人。”

我蹙眉問道:“又來帶走江婉儀的魂魄?”

其中一個無常答道:“月令大人安好,江婉儀的名字已不在生死簿上,我們二人是來擒拿一個六十餘歲的老漢。”

江婉儀第二日再看向老漢的時候,就發現他已經涼了。

但是我由此覺得,軍營是一個可以下手的點。這位新君他敗就敗在過於急躁冒進,若他先將江婉儀賦閑個十年,等到她在軍中威望被更迭的士兵消磨殆盡,再來開刀,效果會更好。

戰場上的交情是過了命的硬道理,不是一幫隨風倒的牆頭草就可以刮去。

這一日似乎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江婉儀握著那個饅頭,麵色平靜地入口咀嚼,但是她再抬頭時,卻看到了那個成婚六年的丈夫。

翩翩佳公子一襲青色長衫,持著折扇隔道鐵欄靜靜看著她。

這位在郢城花街柳巷為了樂伎琴曲就一擲千金的貴族公子,見到江婉儀抬起了頭,萬年不離手的明月溪竹折扇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他似是壓根沒注意到扇子落了地,隻蹲下身來定睛看著江婉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別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江婉儀握著饅頭的手有了極為輕微的顫動,然後回道:“我們已經和離了。”

明月溪竹折扇被惡狠狠地撿起來,咚地一聲敲響了鐵欄,這位自小被寵大的世家公子隔著欄杆火冒三丈地怒回道:“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同意過,你怎能自作主張?”

然後又像是擔憂江婉儀失去了主心骨,他立刻柔聲道:“等你出來以後,正好賦閑在家,不如給我生幾個孩子。女孩我可以教她畫藝琴道,男孩……”

他昨日去街頭撕破那些紙張刮出的傷口猶在,有些遲疑卻仍舊看著江婉儀繼續說道:“男孩……還是像你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