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混亂,那應該是在外人眼中,但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卻是清晰無比,他可以在腦海中“看到”蘇玉,看到她被關在一處山中的小院,看到她突然被迎回朝中成為了所謂的新朝公主,看到她穿著大紅嫁衣坐上了另一個男人的馬背之上。這次的夢比上一次更鮮明更清晰,而且更長,仿佛便是親身經曆一般,他明白,也許這次在混沌狀態時看到的便是“未來”。
衛星樓頭一次體會到一種難過的情緒,精神力透支使用讓他差一點就此瘋掉,但似乎這次混沌過後,身體又變得有些不同尋常。不過他顧不上探究那些不尋常之處,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些在夢中的“現實”是否真的是他那種神奇的感覺所預見的未來?
他捂著額頭走出了房門,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憑著周遭環境的聲音和微風吹動皮膚的觸感來感知周遭的一切,所以衛星樓隻是剛開始在邁出門檻時踉蹌了一下,隨後便如正常人一般行動自如。
然而他不知此刻正是半夜,清風別院的下人們都早早歇了,他的房間外隻有一個守門的小廝站在廊下打瞌睡。
衛星樓聽到那微微的鼾聲,想了想並沒有將那小廝喚醒。怎麼說,他莫名的就有種抗拒,雖然理智告訴他自己通過精神力看到的那些十有八.九是事實,然而感情上,他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不過真相來的很快,翌日清晨,他隨便問了幾句,便明白了蘇玉果然重新成為了新朝公主。
雖然早有心裏準備,然而他依然有種被人拋棄和背叛的感覺。
剛過午後,宋宛如再次不約而至。彼時衛星樓正一人呆呆的坐在窗邊發愣。
“衛先生您醒了?”他耳邊響起一個悅耳的女聲,他早上曾向下人打聽,知道她便是當朝皇子太傅家的小姐宋宛如。
“是宋姑娘來了!”衛星樓隻淡淡的朝她點了個頭,聽說這些時日宋宛如天天都來看望自己,出於禮貌,他也不好完全不打理人家。
隻是想破了腦袋,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曾在大街上與她搭訕的事情,不過不記得不代表沒做過,自己混沌期間,也許做了一些在外人看來屬於瘋癲狀態的事情。但那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不過衛星樓此刻這幅冷冰冰並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並沒有讓宋宛如知難而退,她見他醒來心中歡喜,衛星樓多日在房中帶著,麵色十分蒼白,難得清醒過來,宋宛如便執意要拉他出去走走。
“先生整日悶在房中,於身體無益,今日天氣正好,宛如想請先生去茶館聽戲,還請先生不要拒絕才好!”宋宛如滿懷期望道。
“我與姑娘並不熟稔,姑娘何以對在下這般好?”宋宛如的熱情讓他有些吃不消,他有些冷淡甚至是不滿的道,似乎她的來到打擾他的安寧一般。
耳邊那個聲音果然因這一句瞬間止息了所有的躍躍欲試。好半天,才聽的宋宛如又道:“前些時日在街上曾與先生有過一麵之緣”女人垂下頭,臉上騰的一下紅了,隻是衛星樓眼盲也看不到,她頓了頓又道:“那時先生突然攥住我的手,口稱我為娘子,先生可還記得?”
衛星樓麵無表情,搖頭道:“我前些時日瘋瘋癲癲,並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讓姑娘有所誤會還請原諒!”
“不不不,我並非是責難先生,隻是當時先生的娘子似乎突然離家出走,先生受了刺激便有些失去常態,先生乃至情至性之人,宛如深為欣賞,今日見先生似乎大好了,宛如替先生開心之餘,也想勸先生寬心。”宋宛如聲音越來越小,她偷眼瞧向衛星樓,但見他依舊麵無表情,衛星樓一身白衣端坐在雕花的窗棱之下,陽光照在那張如雕塑般的麵容上,一半陰影一半明媚,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處,在周遭背景襯托下,便如一副流光剪影的畫。
見衛星樓一點反應也無,宋宛如頓時心涼了半截,隻好又給自己找了個台階:“然先生大病初愈,更應當多多休息,那宛如就不便打擾,先回了,明日再來看望先生!”
剛說完這句話,衛星樓卻從座位上站起身,平靜道:“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我眼睛現在還未完全恢複,宋姑娘能否幫我做個向導?”
沒想到衛星樓竟同意上街逛逛,宋宛如開心之餘忙上前攙扶住他的胳膊。衛星樓不動聲色的甩開她的手,自己當先一步走出了房間。
屋外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衛星樓深深吸了口氣,麵朝太陽靜靜感受了一會這陽光拂麵的溫暖。之後他這才坐上宋宛如的轎子,二人一路無話,他便這樣沉默著被宋宛如帶出了清風別院。
青龍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各色嘈雜聲音,宋宛如將他帶到了青龍街最負盛名的老茶館,二人此時正坐在二樓臨窗的座位上。
如果不是知情人,肯定看不出衛星樓此刻眼睛是瞎的,隻因他行動幾乎如同常人。宋宛如每次為他斟好茶水,他都能準備的拿住杯子,並且一路坐轎從清風別院來到這茶社,他走路也全不用靠人扶,幾乎是步履生風。
宋宛如突然心中生出一些期待,她伸手在衛星樓眼前一晃,衛星樓微微蹙眉,他雖然看不見,卻能用“心”感覺到周遭的人和景物。因此見她這般舉動,便沉聲道:“我眼睛隱約能看見些東西,宋姑娘不用試探!”
“真的嗎?那太好了,說不定過些時日,衛先生的眼睛便能恢複如常!”宋宛如得到這個答案異常欣喜。衛星樓的心中卻忍不住泛起一絲苦澀,他此刻眼前一片灰霾,這樣說隻是不想被人當成異類,這個時代除了蘇玉,似乎也沒有人能理解他所擁有的精神力。
不,還有一個!
衛星樓心中一凜,想起自己在混沌狀態中驚鴻一瞥的,那個長發淡眸的男人!
雖然隻是在夢中窺視了一眼,但僅憑那一眼,衛星樓便推算出他的身份。
能讓蘇玉見到的第一眼便動容驚喜,能夠屏蔽他的精神力穿透,在他的幻境中最後化為一團朦朧的混沌印象。
那個男人的精神力量無疑比起自己更純粹更強大,他的身份來曆自然也不言自明。隻是衛星樓沒有一點遇上同胞的喜悅。
那個名叫玄夜的瑪雅人,看他完美的身形和容貌自然應該也是基因計劃中的一員。但他在夢裏見到的那個男人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森冷的死氣。衛星樓不知道玄夜身上是出了什麼問題造成該死之人沒有死,但玄夜那般狀態明顯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難道瑪雅的精神力在這個時代還能夠異變?竟然可以隨時變幻出其他人的容貌,這是多麼讓人心驚肉跳的能力。
他和蘇玉之間原本不過一紙契約,但如今蘇玉所需要的複仇已經有人越俎代庖,而他也發現原來這個時代的女人竟是人人的基因都適合瑪雅人繁衍。
他們之間所有的紐帶刹那紛紛繃斷。如今蘇玉自願回宮,隻等著異日履行自己公主的職責,嫁與犬戎完婚。
身為一個性格溫和,愛好和平又崇尚天道自然的瑪雅人,應該笑著祝福“娘子“的選擇不是嗎?
隻是為什麼他根本開心不起來?一想到蘇玉會跟別的男人,他就覺得心頭似被一隻手狠狠擰住,所有的呼吸都被掠奪,根本再無法去想自己的職責和使命!
以前他根本不懂愛情,但如今在夢中經曆的這一月,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分鍾,每一秒都與蘇玉有關。
他這才明白自己竟然已在和她相處的短短幾月中對一個女人情根深種。所以作為理智,機敏的瑪雅人,頭一次也失去了淡定。
在夢裏,他拋開了所有風度和文明,如同野蠻人一般,在陰暗心裏的驅使下,瘋狂破壞者這個世界的秩序和規則。
他那般急切的想要留下她,將她留在身邊,以至於對著她最後還使用十分讓人不恥的手段。
衛星樓想起在那混沌中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覺臉上一紅。
他直覺那些夢中的事情都會成真,便像是提前鑽了這個時空的空子,用精神力看到了未來,但再如何成真,他並不願真的傷害蘇玉。
也許隻是精神幻想和對未來的預測混做了一團,無論如何,自己都是不會傷害蘇玉的。
衛星樓手中捏著茶杯,大腦在飛速的運轉,開始分析起這一月以來所有夢中的幻境,哪些是真的對未來的預演,哪些又是真正的幻想。
這個過程十分複雜兼耗費精神,以至於讓他的麵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衛先生,您可是哪裏不舒服麼?”耳邊頓時傳來宋宛如關切的聲音。
衛星樓搖了搖頭,剛想凝眉繼續分析,卻聽得原本喧囂的大街突然安靜了下來,隨後一聲響過一聲的鳴鑼重重響起。
共計十三聲鳴鑼,乃是皇家中人出巡才會沿用的開道鑼響。
衛星樓微微側耳,空中各種雜亂無章的音波頓時衝入耳中,他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這樣一副畫麵,一架八匹駿馬拉的奢華宮車緩緩從長街那一頭行來,馬車四麵並沒有用木格封死,而是垂下桃紅色的綾羅做遮擋,透過輕紗似的綾羅可以感知到裏麵坐了一個極美的女子。
“是長公主!”
“是嘉玉公主!”
“天哪,公主真美!”
不過靜默了半響,大街上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人聲,百姓們紛紛議論,有本來是炎族的百姓,甚至已跪倒在路邊,對著那高踞八寶宮車之內的女子誠心跪拜。
就連身邊本來還注視著他的宋宛如,這時也好奇的將目光轉向了街心,正大睜著眼睛一同看那熱鬧。
“長公主的名諱莫非是--蘇玉?”雖然已經心中有數,他卻還是不甘心的問了一句。
身邊的女子頓時詫異回答:“衛先生你這些時日足不出戶,如何得知此事?”
衛星樓不再說話,他所有的心神和意念此刻全集中在那突然而來的馬車之中,他再次“看”到了蘇玉。
她的臉如今煥然一新,比起他剛剛降臨這個時空遇到她時更加美豔三分。此刻那張高貴又清冷的容顏便隱藏在若隱若現的桃紅的綾羅之後,她渾身上下無論穿戴還是打扮,更是華美異常。
她此刻的模樣讓普通的升鬥小民看到,第一眼隻會是自慚形穢!
然而在他心中的第一眼,竟是莫名無名之火!
他的唇角抿的緊緊的,那股無名火猛然間串上胸口,讓他忍不住五指狠狠一掐,手中的青瓷茶杯頓時哢嚓一響,刹那四分五裂。
而男人那原本光潔晶瑩的手掌,頓時血流如注!
第四十四章狹路相逢
蘇玉所乘的宮輦自青龍街一頭漸行漸進,逐漸靠近了衛星樓所在的茶館。宮輦旁兩列挺拔英武的侍衛們各個手按腰刀,步履整齊,精神煥發。在這些身穿黑色猛虎服的侍衛們身後,又跟了一共三十六行宮女,前五行手撐著黃頂華蓋傘以及大羽扇,中間的手中都提著漆木雕花的紅色禮盒,尾端的則是手捧各種絲竹樂器,正在邊行邊嫋嫋吹奏一曲《鳳還朝》。
蘇玉這是繼回宮後第一次以新朝公主身份出宮。因為犬戎的使節團昨日剛剛抵京,帶隊的便是此次和親人選皇子莫耶,而他一抵京第一個要求便是見見蘇玉。
本來蘇玉與犬戎皇子莫耶的婚事已經提上議程,具體如何操辦還要由使節團與禮部商議決定,在那之前,未婚男女不應相見。
但考慮到犬戎國並沒有那麼多講究,出於重視,在使節團覲見新帝前,蘇玉在禮部的提議下應要求先去與莫耶見上一麵,給他瞧瞧真人,以示胤帝親厚之意。
因為蘇玉此刻與使節團會麵是代表了朝廷,因此出行陣仗便十分隆重。
這次犬戎的使節團被安置在皇城以南的紅螺寺內,紅螺寺坐落在南邊的紅螺山半腰,穿過青龍街,還要繞過護城河再往外行五裏地的樣子。
蘇玉的心情十分複雜,前些日子在季雲亭那裏聽說衛星樓的近況,她第一反應便是不信,然而這段時間暗加打聽,便發現季雲亭說的沒錯。
她一直都想要出宮看看衛星樓,不過又怕玄夜發現了衛星樓的存在,兩相矛盾中,讓她倍感煎熬。好在今日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出宮,那樣便也可以找機會探視衛星樓了。
蘇玉的手緩緩移動到腹部,她檀口微啟,正準備開口呼痛讓車隊停下,卻不料正於此時,急促的馬蹄聲自遠方響起,她詫異抬眸,便見長街另一頭驟然出現了一人一馬,正大喇喇毫無顧忌的在青龍街上朝她的宮輦直衝而來。
那人一頭紅發淩空亂舞,遙遙疾馳而來,顯得整個人分外張揚!
及至近前,那人籲的一聲一拉韁繩,他的黑色駿馬頓時嘶鳴一聲人力而起,那人在馬上仰頭哈哈大笑數聲,這才將一雙眼睛看向蘇玉這一行人。
“大膽,公主聖駕在此,什麼人膽敢不知避諱,還不快快下馬!”走在車隊最前方的司禮官沒想到竟有人在鳴鑼清道後還敢這般騎著馬兒胡亂衝撞,頓時怒火中燒。
那馬上之人卻充耳不聞,“駕”的一聲,竟一晃韁繩騎著馬兒得得得的又朝宮輦靠近了許多,這才停在路當中。
蘇玉心中一凜,隔著半透的綾羅與那個男人對視了一眼。那男人身穿窄袖刺花馬服,五官深邃,皮膚黝黑,目光淩厲仿若天空中翱翔的雄鷹,他定定的看著自己,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還帶著一絲審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