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曆年殉國將士名冊是文先生用蠅頭小楷一個字一個字抄寫的,一共抄了兩份,一份在煩了手裏珍藏,一份放在紫宸殿後殿的書架上落灰。為了能讓世人知道那些死去的同袍,他曾不止一次提出希望朝廷應該做點什麼,哪怕隻誇獎幾句也好,卻被一次次無視。
勇子的觀點是你的官太小,如果官做得夠大,別人便不會裝看不到,事實證明他說的很對。
正殿的泥塑高大威嚴,正中那位左手扶劍右手持書,側後一名書生,兩側分立許多武將,一個個威風凜凜,若不是旁邊標注了名字官職,煩了一個都認不出。
兩廂偏殿和回廊內是一塊塊巨大的石碑,密密麻麻的刻滿名字,可惜就隻有名字,既沒有籍貫官職,也沒有軍功和生平。
“倉促了些,不太用心……”。
看過一圈又回到正殿,指著魯陽和郭華下手位置笑道:“當初咱們若是不走,應該能站在這裏吧”。
旭子認真的答道:“你能站在魯陽將軍之下,我應該在楊日佑將軍之下,老將軍謹守關城數十年,我不如他”。
他這次回京一為彙報安東都護府的情況,二為參拜新君表忠心,三是為送永嘉和孩子回京。最重要的原因是煩了給他去信:我要走了,回來見一麵吧。
是該回來看一眼,錯過了這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樹下石桌擺好酒菜,哥倆對坐,當初一起玩鬧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今天卻成了兩個滿臉滄桑的中年人。
煩了執壺倒酒,“家裏安頓好了?”。
作為戍守邊關的大將,家眷留京是規矩,當初表弟在位,他幫著說了幾句話,永嘉和孩子得以跟在旭子身邊,如今一切都得按規矩來了。
郭旭點點頭,吃了杯悶酒說道:“煩了,其實我也該回去,這麼多年,怎麼都忘不了那裏……”。
煩了笑道:“別回了,西方屬金,跟你八字犯克,還是東邊適合你”。
旭子無奈點點頭道:“這些年聽你的安排我都習慣了,我是既想回,又怕回……”。
連吃幾杯,臉上湧起一片酡紅,他原本酒量很好,近年主持軍務很少吃酒,酒量減退不少,今天不同,他就是奔著爛醉來的。
“月兒呢?怎麼沒跟你來?”。
“躲起來了,說是要防一手”。
旭子眉頭一皺,低聲道:“李昂還有別的心思?”。
“沒有”,煩了搖頭道:“你還不知道她?她誰都不信,說是讓我先走,等我到了河西她再離京”。
除了自己和阿墨,月兒不相信任何人,如今諸事雖定,她卻更加謹慎。
旭子緩緩點頭道:“小心一些也沒壞處,有那個東西,李昂不會動手”。
老郭用那包東西帶走了尚恐熱,明眼人都知道不是什麼天降神雷,後來許多人都知道煩了握著一樣威力無窮的東西,能在瞬間讓人粉身碎骨。
從沒有人當麵問過他,連表弟都沒問過,他也從來沒有否認,倒是月兒無意間透露過隻言片語。所有人還知道,無論他有什麼秘密,月兒都一定會知道,無論他有什麼東西,月兒也一定也有。
時至今日,他去安西已成定局,其實李昂隻要沒蠢到家就不會節外生枝,就算他能一舉把煩了和月兒全幹掉,首先就要背負史書罵名,朝中大臣們會離心齒冷,還會大失軍心,還要麵臨必反的安西軍,錢莊和商號也會大亂……
無論邏輯多嚴密月兒都不信,她隻相信一個道理:命要握在自己手裏,李昂若是敢亂來,那就都去死!
沒人懷疑她不敢,旭子更加確信,煩了若真的出什麼事,她一定會拉上包括她自己在內的很多人陪葬。
悶酒醉人,旭子趁著酒勁問道:“當初你不讓弟兄們提火藥的事,就是為了留後手防備皇帝?”。
煩了搖搖頭道:“一小半是為留後手,另一半是我沒想好要不要把火藥獻給朝廷”。
“後來想好了?”。
“嗯”,煩了道:“想好了,不獻,大唐不缺武力,我也不確定那個東西泛濫會帶來什麼後果”。
旭子默默點頭,大唐不缺武功,無論有沒有火藥,隻要自己不內亂,都能隨便吊打所有勢力,若是陷入內亂,火器也隻會提高自相殘殺的效率。而且相比於周邊遊牧民族,城池攻防是中原人的看家本事,一旦火藥大規模擴散,確實會帶來更多不確定因素。
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別,他忍不住有些傷感,“不知道這次分開還能不能再見”。
煩了笑道:“咱們才三十多歲,若沒有意外還能活許多年,未來的事誰能說得準?當初在後院,誰又能想到如今這般模樣……”。
旭子咧嘴一笑,舉著酒杯道:“我收拾渤海和新羅,議潮收拾黠戛斯,你收拾葛羅祿和大食,看看咱們仨誰先做完”。
煩了與他碰了下杯一飲而盡,自信道:“我已經想好了,阿墨做縛達城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