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境,不見遠山。
興遠坊正中的百裏府,連夜掛上了白綢。青磚黛瓦的廊簷下掛滿了白燈籠,燈火搖曳。
雖已接近日出之時,卻被濃雲遮了白晝,顯得這一夜,格外漫長。
燈影中,百裏顏一身素白羅裙,滿頭青絲披散,光著腳踩在深宅大院的青磚石上,一雙微波流轉的杏眼飄忽不定。
她穿過女眷庭院的天井,跨過深宅高高的門檻,繞過九曲十八彎的遊廊,終於看見燈火通明的家族祠堂。
守在堂邊的下人見了百裏顏,隻窺了一眼,趕忙哆哆嗦嗦地低頭行禮,好像見了死人一樣,慌忙避到一旁,再也不敢抬眼。
祠堂前一群人哭哭啼啼。
風韻猶存的女子裝模作樣地搭了一塊白布在肩上,遮著自己豔紅的綢衣,她摟著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嗚嗚咽咽,濃妝花了滿臉。
“大公子啊,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可是老爺的心頭肉啊!”
年長的夫人厲聲:“周小娘,你莫要胡說,長風還有氣呢!”
“我怎麼是胡說?禦醫都說了,熬不過今夜了啊——”
周小娘哭得這般淒慘,宅子裏的人卻都知道她不是真心,不過是怕自己的親兒子被送去北疆苦寒之地。
北疆戰事頻發,危機四伏,而雍朝的守城已是年久失修。
世代執掌工部的百裏氏族被皇帝欽點,要從族中選派一人,前去北疆修繕城池。
皇命不可違。
違者,誅九族。
祠堂正中,站著百裏府的一家之主、一族之長——百裏誡,他滿鬢斑白,麵對著巒山一般層疊的祖宗牌位。
暮年喪子,他寬闊又蒼老的肩膀在細微顫動。
他的長子,百裏長風,氏族最出色的繼承人,出征北疆的不二人選。
但就在出征的前一天,從高塔上失足跌落,五髒俱裂,筋骨盡碎,麵目全非。被發現時,雙臂緊緊護著他的孿生妹妹。
而失去繼承人的百裏氏族,並沒有獲得皇上的豁免。
天子之令,一言九鼎。甚至連出征的日期都不得延後,隻是象征性地賞賜了百裏府一座皇族的車架。
百裏誡喪子的苦痛之餘,還要在族中另選一人,遠赴北疆。
眾人皆知,北疆苦寒,敵軍殘暴,以大公子之力,或可堅守幾個年頭,之後還有回朝的可能。
而換做他人,肯定是有去無回。
但若無人前去,便是抗旨不尊,全族同罪。
眾人啜泣之時,隻聽得一聲清麗婉轉的女音:“妙啊!”
眾人驚詫。
瞬間的安靜之後,周小娘尖利的嗓音劃破暗空:“就是她!百裏顏!要不是你要攀那高塔,大公子怎麼會摔下去!”
她向人群中一指,矛頭直指百裏顏。
眾人齊刷刷看向百裏顏,目光甚是犀利,好像要剝了她的皮一般。
百裏顏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自己,一臉茫然:“你們在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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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隻記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圖紙線條。
為了畢業設計,已經熬了好幾個夜,眼前有些模糊,可能近視度數又加深了。
她摸摸僵硬的後脖子,頭昏腦漲,天亮前還是睡一會吧。
沒想到醒來竟是一片陌生。
黃花梨的床圍,輕紗幔帳。
伸手撥開紗帳,咦,手指怎麼變得這般纖細柔軟?
昏暗的房間裏,尋見一麵銅鏡,擺在雕花繁複的金絲楠木案頭上。
她湊近一看,心裏大驚。
五官仍是自己的,但卻顯得這般婉約清麗,眼神流轉,似有碎波盈盈,朱唇皓齒,青絲如黛。
咦,怎麼不戴眼鏡也能看清了?
頭腦倒是依舊發昏,摸了摸頭,怎麼還腫了一個包?
遠處的雷聲隆隆,忽得一道閃電,照亮了閨房。
她的眼神一下就亮了。
這不正是自己的畢業課題嗎?
論雍朝中後期建築宅院布局。
自己苦苦尋找不得的古代史料,活生生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