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一個倒栽蔥從馬上摔了下來,立時昏了過去,他原想胡仁最多帶他去上山落草,想不到有人殺了人家的舊部將,居然傻到來投官!
許是胡仁命好,又或當時北方地廣人稀,這福康安早已在去年,也就是乾隆四十四年調任奉天將軍○1。現任吉林將軍卻是乾隆三十七年參加征金川,直至四十一年金川平賞雙眼花翎的和隆武。
繳林三的人頭時,卻沒有想像中的驚險,根本就不必見到吉林將軍和隆武的,胡仁塞了若幹銀錠給門前當值的管帶,見了統領又塞了一個小金錠,那林三的人頭,便由負責設警清鄉的官員收了,那官員一並收了胡仁孝敬的錢財,讓筆帖式記錄在案,原已準備打發胡仁走了,這種事情對於和隆武來說,實在不值一提。胡仁心中暗自嘲笑王駒幾人都是鼠目寸光,不過花些銀子的事,哪用要死要活又用激將法找人扛黑鍋?想到此處胡仁不禁也有些得色暗讚自己真是天縱英才,比他們多幾百年的見識不是蓋的,當下已在盤算埋下的四箱金銀,該和陳宣怎麼分了,於是歡天喜地以為這事就此了結,趕緊拉著陳宣離開。
誰知沒出大營,卻聽身後劍佩鏘鏘,回頭卻見兩個披甲頂盔的親兵趕了過來,胡仁心裏頓時往下一沉,扯著陳宣恨不得三步趕作兩步走,營門就在三十步外,一出營門就是生天。這時身後隻聽喝道:“兀那漢子!站住!大帥要見你們!”
原來和隆武剛好要查閱卷宗,去取檔的軍士聽同僚說胡仁孤身平了土匪,回到大帳見和隆武神情鬱積,便當笑話講了,隻盼能逗主子開心,取個彩頭,和隆武是知兵之人,所謂內行看門道,一聽之下便有些好奇,是以使人喚胡仁進去。
大帳門外的衛兵,並沒有和大營門口那些當值士兵一樣腰杆筆直,但出身行伍的胡仁,額上的汗珠卻愈來愈密,這些親衛雖不如門口的士卒膀大腰圓,但無一不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殺氣,他們絕不是好的儀仗隊,隻因他們把身體調整在一個最適合發力的狀況,一觸即發!胡仁跟著帶路的親衛從他們中間穿過,腿腳微微有些顫抖,因為他每走一步,就發現這個位置有若幹人一出手就可以向自己致命一擊,隱約似乎還有練熟了的合擊之術。
幸好這段路並不太遠,而百戰餘生可能有資格充作親衛的勇士,也總不會太多。很快那帶著他師徒兩人的親兵就在帳外通報。帳內“嗯。”了一聲,聲音很冷,饒是夏季,滿身是汗的胡仁如突然把冰塊置在心口一般打了個冷戰,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親兵已在示意他進去。
帳裏一張大幾子上,鋪了一張碩大的、用那種抽象繪圖方式描製的地圖,套著對襟褂子,頭辮烏黑油亮低頭研究著地圖的,恐怕就是吉林將軍和隆武了,幾邊擺著高高的一卷卷軸,邊上有幾個軍士手中還捧著一些地圖;一個笑眯眯留著老鼠須的師爺,一邊抽著水煙袋,一邊在地圖上指點著什麼。
陳宣不待吩咐,早已跪拜俯首不敢抬頭。
親衛低聲叱罵胡仁:“見了大帥還不跪下叩頭?”
胡仁的千層底,幾乎要滲出汗來,一進大帳,這位始終沒有抬起頭的吉林將軍,似乎比外麵那些親衛更讓胡仁受著難受,胡仁根本聽不到身邊的親衛在說什麼,他隻知道自己的呼吸無端的急促,心情越來越緊張,胡仁試圖安慰自己,如果給和隆武同樣的條件去麵對林三,有理由相信,他絕不可能比胡仁自己做得更好,但沒有用,那種壓迫感,越來越強。
就好似在以前的時空裏,胡仁尚在軍隊時,和軍區來的首長開座談會的感覺一樣。
這不單是久經沙場的殺氣,更是官威,胡仁或許是一個優秀的狙擊手,但始終,也隻是一個士兵,那怕是優秀的士兵,他仍不過是一個士兵……
這時和隆武歎了一口氣,拋下手中的筆,邊上軍士自然把地圖卷好,收拾妥當,和隆武望了胡仁一眼,那長條臉有種異樣的蒼白,胡仁和他的眼光稍一接觸,便不由自主的低下頭,雖不至於有跪下的意識,但胡仁咬著舌尖,才克製了自己下意識要立正敬禮的衝動。
和隆武緩緩地轉動拇指上的禦賜玉搬指,望著不願下跪的胡仁,嘴角帶起一點笑意,透著憐憫。邊上的炭爐舔著奶壺,潔白的羊奶開始慢慢的翻騰。那留著老鼠須的師爺,早已端了一碗冰鎮酸梅湯喝著搖頭晃腦。
和隆武的聲音並不高昂,反而平和得如同一位村間善長:“胡仁?”
“草民正是……”胡仁隻覺身上格外別扭,卻一時又不知是何緣故,但要他向滿清官員跪下叩頭,卻又心有不甘,但他隻知道不知為何,心都幾乎要跳出嗓子,隻覺得要說點什麼才行,便無意識地道:“草民自幼患了痢疾,草民與賊激戰,腿受瘡……”說到這裏,胡仁用力一咬舌尖,有股腥鹹味散在口腔,原先潰散的神情勉力集中,胡仁已知自己完全落了下風,對方並沒有問為什麼不留辮?為什麼不下跪?自己已開始為自己解脫……
和隆武身邊的親兵隨他征戰有年,胡仁腿上是不是真有傷,自是一目了然,見胡仁如此不認抬舉,架起兩邊臂膀,就要向胡仁膝彎踢落。
卻不料胡仁借他們雙臂之力,竟把腳縮了起來,眼見此事無法善了,一時間福至心靈急道:“慢,軍門心煩之事,我有計可定。”
和隆武早先聽他一人平了土匪,本有賞識之意,此時聞言眼中一亮,揮手讓親衛退下,沉聲說:“軍中無戲言!”
胡仁背著雙手,笑道:“當年先主問策臥龍,可沒有將軍這等威風。”
“看座,奉茶。”和隆武漠無表情地說,這努爾哈赤以降,清軍將領向以《三國演義》為兵書,三顧茅廬的故事,和隆武自然知道,又兼他自己心頭煩躁之事,已困惑多日,加上胡仁從容不迫,自有幾分成竹在胸的神采,讓和隆武也有幾分信他,不過畢竟是武人出身,和隆武陰笑道:“那孔明赤壁若借不到箭的下場,你自己要琢磨透才好。”
胡仁倒也不坐下,吹開茶葉,喝了一口熱茶,把食指拇指一圈,在身後衝陳宣做了個“OK”的手勢,心裏暗罵了一聲把戲文當正史的文盲,才慢慢說:“軍門所煩,不外二事,一是民生,二是羅刹。”胡仁自信滿滿,等著和隆武回應,隻因胡仁愛槍,所以在那個時空裏,去德國旅遊時,在德國柏林的國立民俗博物館見到1900年八國聯軍占據北京時,從大內西苑紫光閣中掠去的一幅上有乾隆題詩的銅版畫,胡仁向來無藝術細胞,所吸引他的是銅版畫中有個很有趣的細節,就是清軍大都使用的是“冷兵器”,即刀、槍、弓箭,而叛軍使用的幾乎都是火槍之類的“熱兵器”,這讓胡仁覺得太過不可思議,所以回國查詢了相關資料,才發現銅版畫沒有錯,當時沙俄的確給叛軍提供了大量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