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帶把刀,城門底下走一遭。”
這是沈丁從小唱到大的童謠,母親唱給她,外婆唱給母親。
外婆出生於1932年的南京城,那時候的南京城門比現在多,街上都是穿著長袍的短發男人,女人則大多下身係著塊圍裙,同樣的短發,不施粉黛。
外婆模糊的記憶裏,她就住在城牆根下,母親在一旁的木頭搭的欄杆上捧著瓷碗吃飯,她的腿邊都是自己編的竹製品,竹籃,竹筐,竹篩子。
母親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外婆,吃完飯她就繼續一邊做一邊賣,那時候全家平時就是靠這些東西為生。母親在賣竹製品時,還會在一旁製作一些花燈。
但花燈每年隻有農曆正月才有需求,母親每天隻在扁擔上放做一個花燈用的竹竿和紙。
做完一個放在家裏,再開始做第二個。
外婆總是很乖巧地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外婆的父親會來頂替母親,讓她去休息。父親也會專門來補點賣掉的竹製品。
等天暗回家時,父親挑著扁擔,母親抱著外婆,一家三口會經過太平路,那是南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
那也是外婆每天最期待的時候。
五歲那年冬天,東邊的光華門城牆被炸塌,震動和哭喊很快傳到城南。
“快跑啊,鬼子來了,城牆麼得了。”
外婆被抱著跑的時候,嘴裏還唱著那首童謠。
那個時候她還不懂發生了什麼,她在父親的脊背上顛簸,望著越來越遠的竹製品,那裏麵還有媽媽沒做完的花燈。
外婆不理解,那可是爸媽的寶貝,他們怎麼都不要了。
他們不再出門,天上是飛機轟鳴,地麵時時傳來震動,爸媽偶爾的爭吵都不存在,他們像兩根繩緊緊擰住沒法分開。
他們躲過城門洞,躲過防空洞,他們背著所有的家當越走越遠,順著父親平時拉貨的路線逃出南京城。
“可能他們隻過兩天就走了呢?”
“不可能,鬼子才不講道理。”
母親總幻想過去的日子還會重現,父親卻當機立斷。他不能死,不然老毛家就斷後了,他得活著。
他們用全部的積蓄去了重慶,回頭看時天上丟下的炮彈在南京城裏炸落,每一下,都是一個家庭的毀滅。
一家人到重慶時哪還有多少錢,隻能住在歌山山洞,後來遇到個好心的軍官接濟,開始在重慶做起竹子的編製。
雖然沒有熟悉的城門,但日子多多少少也恢複了過去的平靜。
外婆八歲時,母親懷孕了,艱難生下一個男孩,外婆平靜的生活開始發生變化。
原來她是被抱在懷裏,舉過頭頂的,她能坐在母親身旁的小凳子,能被母親時時注意,還能吃到家裏不多的油水。
弟弟的出生打破了一切。
明明他生在風和日麗的重慶,卻隻會哇哇大哭,還害得母親從此身體虛弱。但父親卻說弟弟是家裏的功臣。
父親口口聲聲,是這個男嬰救了全家的命。
外婆幸福的八年都在此刻終結。
她聽到父親要把她許人家,說這樣就可以用嫁妝給弟弟更好的生活。
外婆的母親不願意,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她在鬼門關裏也不肯離開緊張哭泣的孩子。
“就是個女孩,早送走晚送走,以後都是嫁人的。”
“那以後再說。”
“有人找童養媳為什麼不去給相一相,萬一看上了我們就不用養了,養個女孩有什麼用?”
外婆的肝火就是從那時候旺盛的,她不知道什麼是嫁人,但她知道什麼是拋棄。
父親要拋棄她,因為她是女的。而弟弟還在繈褓裏什麼都做不了,他卻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
“我有用,我可以幫媽媽編竹子。”
父親不信,外婆就證明給他看。
八歲吃得不好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全憑一口氣。
外婆從五歲時就幫著母親洗菜,搓衣服,提一些小體積的竹製品,八歲時已經能將竹子劈開,磨平,壓彎,雖然艱難,但咬著牙就做得到。
也是在八歲那年,外婆製作出人生中第一盞花燈。那花燈不是用來售賣,隻是掛在床頭,它成了外婆爭一口氣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