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沒想到沈清也有這麼高的悟性,心中十分開心。
旋即他仔細回想著沈清的話,若有所思道:“儒家不論理學心學,都教人‘去私欲’‘公天下之心’,你這般理解的心學,更像是道家學說,可又跟道家主張的‘無為而治’相悖。”
沈清歪頭想了想,說:“陽明心學的確融合了儒、釋、道三家之精華,他也同樣教人‘去私欲’‘公天下之心’,但這不符合我的世界觀,便說明它同我無緣,我便舍了它去,但隻要是正道,總能殊途同歸,對吧?”
王升望著沈清:……
道理是這個道理,隻是還好這小孩兒沒去俞煥那兒聽課,俞煥講學最愛提問,這小孩兒若去了估計能將俞煥給氣死。
畢竟那是個信奉聖人之言的老頑固。
沈清又說:“大舅,我的經驗告訴我,依靠道德治世存在極大的漏洞,道家所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說的其實就是人性,所以我成不了聖人,我隻有為了我自己,內心才能強大無比,良知才不會因富貴而逝去,理想才不會因權勢而凋亡,才能不遺餘力地去戰鬥,才無需外界給我任何回饋,無需別人知道我的人,無需別人記得我的名,甚至全天下人都罵我誤解我,又何妨?我此生隻需對得起我的心,足矣。”
王升領悟到沈清話中的意義,心中震撼,也極為認同:“你這個也的確是正道。”
沈清微揚起唇,黑眸清亮無比:“我讀陽明心學時,能深刻感受到陽明的憂國憂民之心,但我並不悲觀,因為我心中有希望,我有‘自救’的希望。”
“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本身就擁有自愈能力,人類也有,不管在物質層麵還是精神層麵。”
“倘若把人類當作一個整體來看,在曆史的長河中,當人們對生存現狀都感到憂慮和厭煩之時,正是偉大的思想家誕生之時,他們會給人類帶去新的希望,但並不是思想家造就了時代,而是時代造就了思想家,因為希望就在每個人‘心’中。”
“陽明同學便是自幼覺得理學不太對,理學哪裏出了問題,在他人生最落魄之時,開啟了深層思考之旅,這才有了陽明心學。”
“人痛了,就會思考,人思考了,才能摸尋出生命的意義,這就是‘心’的自愈法則。”
王升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你這個是至理之言!”
他何嚐不是在人生最痛之時,才觸碰到了那個‘一本之理’。
沈清笑笑,接著說:“我的經驗還告訴我,對待敵人,你若想用言語感化他們,無異於癡人說夢。你若使用暴力手段征服他們,那就是統治,就是扼殺自我。對我來說,僅剩一條可行的辦法,就是使用‘敵人’的邏輯打敗它們,隻要永遠記得自己的心,記得自己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就不會迷失自我。”
王升聽到個不太能體會的新詞,不由問:“邏輯?”
沈清抬手點了點腦袋:“就是思維的規律,大舅不是一直都在用嗎?”
王升恍然:“哦。”
沈清:“有人問陽明,遇到事情該怎麼辦,陽明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王升眨眨眼:“陽明這麼說的?”
沈清想了想,說:“原話可能不是這麼說,大意就是遇到事情,去還原事情的本相,該是什麼就是什麼,道德的問題,就用道德解決,政治的問題,就用政治解決,經濟的問題,就用經濟解決,軍事的問題,就用軍事解決,直麵現實,不要被表象和大腦所蒙蔽,更不要逃避,這就是我所說的,用敵人的邏輯打敗敵人。”
王升狐疑地看著沈清。
這小孩兒有著自己的一套領悟方法,他很懷疑小孩兒跟他所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陽明’的思想。
他思索了番,還是認同道:“你這個歸結得很對。”
沈清欣慰笑笑:“大舅,您所走的路也是我要走的路,但是呢,您的終點不是我的終點,如果您願意與我同行,就需要將終點變一下。”
王升正了正神色:“變到何處?”
沈清一隻胳膊壓在茶桌上,傾身上前:“你問我圖什麼,剛剛我是從眼下說,往大了說,人類若要發展,就必須經過工業文明,工業文明的崛起,就是資本的崛起,按照人類欲望會無限擴張的特性和當前人類對於科學知識的匱乏,一旦工業文明到來,就免不了要發生史無前例的世界級戰爭,天下大勢不可擋,我們絕不可以落後於人,落後就意味著會被敵人視作魚肉,就意味著任人宰割,君主專製隻會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該淘汰了。”
王升心中大震,錯愕地看著沈清。
……
當日沈清晚飯就在王升的書房裏吃的,兩人吃完飯又接著秉燭長談。
無人知道兩人說了什麼,隻有王家下人看到當晚沈清離去後,王閣老孤身長立於院中,仰望星空直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