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的花園中一片寂靜,銀光一閃,兩人驀地出現在花園小亭之中。行雲借著月光將四周一打量,感歎道:“還是瞬息千裏的法術來得方便,不過,為何要來這無人的花園?”
“你當我想來?”沈璃道,“我找不到睿王的寢室!”
行雲失笑,“還是得自己找啊。”他邁步欲踏出小亭,沈璃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歎道:“你難道看不出來這裏有古怪嗎?”
“哪裏古怪?”行雲耳邊隻有蟲鳴,眼中也隻有月色下花草樹木的影子,與尋常夜晚沒什麼兩樣。沈璃手一揮,不知抓了個什麼東西在掌心,聲色微凝,“白天我竟沒看出來,這睿王府裏養了這麼多未成形的妖靈。”
行雲一挑眉,邁步走出亭子。沈璃方要出聲阻止,他已伸開雙臂走了兩步,轉過身來向沈璃道:“此處沒有惡意。我雖見不到所謂妖靈,但能感覺出來這裏的氣息。沈璃,你多慮了。”
並非沈璃多慮,而是因為行雲看不見,所以他不知道,此處天上地下滿是散發著微光的圓球,如同盛夏夜的螢火蟲一般鋪天蓋地,和著月色照亮了花園的每一個角落。他也不知道,在他張開雙臂的一刹那,就像世間凡人敬仰的神明,擁抱了最美的光芒,耀眼得讓沈璃眯起眼,微微失了神。
這個男子,是將她從混亂噩夢中喚醒的人,是在細雨蒙蒙的堤壩上為她撐傘的人,是在透過葡萄架的陽光下合眼小憩的人,是明明比她弱小許多,卻偏偏能讓她感到安心的人……
“走吧,”行雲在兩步遠的地方對沈璃伸出了手,“你若怕,我牽著你就是。”
他是真的把她當女子來對待,也不看看……
沈璃握住他的手掌,一用力,徑直將他拉得一個踉蹌。行雲還沒站穩身子,便被沈璃拽住了衣襟。行雲微微怔然地抬頭看沈璃,“這是怎麼了?”
“你也不看看站在你麵前的是誰。”
行雲愣了一下,接著無奈一笑,“是,沈大王,是我的不是,小瞧你了……”
“你且聽好,我要通知你一件事。”沈璃並不聽行雲的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正色道,“我約莫是看上你了。”
蟲鳴聲不止,沈璃的言語卻讓行雲的耳中靜默了許久。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沈璃,然後一咧嘴,笑了,“知道了,走吧。”
他……這麼個敷衍……這麼個連敷衍也算不上的回答算怎麼回事啊?還有那個笑容!那是什麼笑容?連嘲笑都比它更有帶褒義成分啊!
沈璃捏著行雲衣襟的手顫了一顫,還沒來得及將心裏的火氣爆發出來,她鼻翼倏地一動,一抹極淡的氣息在空中飄過。沈璃立時收斂了所有情緒,渾身緊繃地戒備起來。
是魔氣。沈璃鬆開行雲的衣襟,仰頭望向夜空。小院裏漫天飛舞的小妖靈阻礙了她的視線,她隻嗅到了那一瞬而過的氣息是自東南方傳來,但再要細探時,那氣息已無處可尋。
沈璃眉頭微蹙,這股魔氣,不像是魔界追兵會散出來的氣息,有些不大尋常……
她正想著,周遭氣息忽然一動。本是白色光團的小妖靈仿似被什麼氣息侵擾了一般,皆頓在空中,沒了動作。沈璃心道不好,忙將行雲拽到自己身後,周身法力散出,震開身邊妖靈。隻見那些光團飄在空中,開始顫動,然後漸漸由內至外變成了血紅色。
“怎麼了?”行雲聲色微沉,想來也是感覺到了氣息的變化。
沈璃搖頭,“總之不是什麼好事,咱們先離開花園,找到睿王。”若睿王出了什麼事,行雲可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
沈璃話音未落,忽聞夜空之中傳來一聲駭人的女子尖叫。其聲淒厲,似含了無數的怨與恨。空中妖靈仿似被這聲尖叫刺激到了一般,劇烈地顫抖起來,有的甚至發出了小孩的啼哭聲,在黑夜裏聽起來尤為瘮人。
行雲眉頭微皺,道:“趕快離開這裏。”
連行雲也聽到了嗎?沈璃一揮手,用法力在布滿妖靈的花園裏劈開一條道路,帶著行雲快步向外走去。此時已經能聽到睿王府中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妖怪啊!”
“救命!”
走出被圍牆圍住的花園,沈璃為眼前的景象一呆——偌大的睿王府中,四處皆是血紅的妖靈,有的已經化為嬰兒,一身的血,趴在地上、走廊上,甚至人身上。它們不停地啼哭,流出的血淚如劇毒一般,將人的皮膚灼傷。侍衛與女仆們慌不擇路地亂跑,火把的光芒與妖靈的血光亂成一團,晃得沈璃眼花。此情此景,宛如她噩夢中的地獄一般,令人心生恐懼。
行雲眉頭緊皺,沈璃喃喃自語道:“妖靈噬主,得趕快找到睿王。”
妖靈極不易得,睿王府中怕是隻有那小荷一人得以化靈,成了人形。但是就白日的情況來看,小荷如何會突然心生如此大的怨恨,要怒而噬主?
沈璃想到方才那絲轉瞬即逝的魔氣,臉色有些沉凝。
“沈璃,”行雲忽然指著東南角道,“睿王的住處在那邊。”
沈璃抬頭一望,東南角處,已看不見房屋,隻有一堆發光的血嬰爬滿了房子,像是要將房子吃掉一般。沈璃心頭一顫,回頭看了行雲一眼,咬牙將行雲的手一握,“待會兒不管怎樣都別離開我身邊三步。”
行雲一笑,“握得這麼緊,我可甩不開。”
眼前一黑,待他再睜眼時,已到了一間屋子裏麵。素日氣派的房間今日到處都在滴血,是外麵的血嬰身上滴落進來的。行雲一個沒留意,手上便沾了一滴血。他隻覺一陣灼心的疼痛,手上青煙一冒,多了一個焦黑的洞。
行雲沒有吭聲,沈璃也沒發現,她左右一看,在書櫃背後發現一個暗門。暗門未關,通向漆黑的內室。沈璃以手為托,一把明亮的火焰在掌心燃起。她走前麵,牽著行雲,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
“啊!”
又是一聲尖叫,回響在狹窄的暗道中,更加刺耳。沈璃心中焦急,若是睿王死了……
掌心的火光照到前方的出口,是一個寬敞的房間,有燭火在裏麵燃燒。沈璃與行雲還未走進房間,便聽見小荷淒厲的聲音,“朱成錦!你活不了,她也活不了!你們都得死!”
踏入房間,沈璃一腳踹翻擋住視線的屏風。隻見小荷黑發散亂,人如怨鬼一般飄在空中,而睿王手握三尺青峰劍守在一張床榻邊,唇角已現血跡。在他死守的床榻之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靜靜地和衣而臥,神色安詳,仿似已睡了許多年。
沈璃與行雲兩人的突然闖入讓小荷一驚。血紅的眼望向兩人,她張嘴厲喝:“攔我者死!”妖氣如刀,從小荷嘴裏衝出,割裂空氣,徑直殺向沈璃與行雲。
沈璃擋在行雲身前,手一揮,妖氣如同撞上了一個無形的罩子,盡數散開,籠罩其外。沈璃皺了皺眉頭,“我還是比較喜歡你臉紅害羞的模樣。你若不變回去,我便讓你再也變不回去。”話音未落,紅纓銀槍在掌中顯現。她剛動殺心,忽聽睿王一聲低喝:“不得傷她。”
他聲音嘶啞至極,但卻字字清晰。若不是此情此景,沈璃倒還真要以為睿王是愛極了小荷。
“不得傷我?”小荷聞言,喉頭發出的聲音似笑似哭,“朱成錦……朱成錦!你是慈悲還是殘忍?”小荷聲音一頓,周身戾氣更甚,“既然如此,你們就一起死吧!”
地麵顫動,一聲崩塌的巨響自洞外傳來。沈璃心道定是那些血嬰壓倒了外麵的房子,此處在地底,一時未受影響,隻是通道就那麼一個,洞口若是封住,無異於是將這裏的人都活埋在地底。不用小荷動手,待空氣用盡,所有人都會窒息而死。
“你守著她,你可以永遠守著她了。”小荷身影漸淡,“而我,要毀了你整個睿王府。”
沈璃身形一閃,欲上前抓她。外麵的小妖靈皆受小荷影響,此時殺了她,或者驅散她身上的戾氣,外麵的妖靈自會恢複常態。但沈璃忘了,此時行雲正牽著她的另一隻手,動作被稍一牽絆,便慢了一步,終叫小荷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沈璃一咬牙,氣憤地將行雲的手狠狠甩開。她回頭瞪著一臉無辜的行雲,還未說話,行雲便道:“先前可是你讓我握緊些。”
沈璃噎住,轉頭狠狠瞪向睿王,見他一臉暗淡,沈璃便道:“我先送你們兩個出去,待會兒再來把這女人扛出去。”
“不行。”
“不可。”
兩個男人同時開口,睿王瞅了行雲一眼,沉默下來。行雲歎道:“此處擺了縛魂陣。”他望了床上的女子一眼,“離開這裏,她可就活不成了。”
聽聞此言,沈璃來了脾氣,瞪著睿王怒道:“說!怎麼回事?”
睿王吃力地撐起身子,在床邊坐下,望著床上的女子,沙啞道:“這是我的妻,睿王妃。三年前,我與她在一次外出時遇刺,我毀了這半張臉,而她為護我,身中數刀,後又為我引開刺客,身墜懸崖……我在崖底尋到她,將她帶回,安置在此處,等著她睜眼。”
沈璃冷哼一聲,“隻是等著?你這滿府的妖靈是怎麼回事?如今這化怨要噬主的小荷又是怎麼回事?”
睿王沉默了半晌,終是答道:“我將她帶回之時,所有人皆道她死了,讓我節哀。可我知道,葉詩這樣的女人,不會這麼輕易地死掉。我遍尋仙法道術,終是求得兩個可以喚醒她的法子……”
他話未說完,沈璃已經明了。這兩個法子,便是續命陣與豢養妖靈,以命換命。
沈璃冷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自己沒護好妻子,讓她在三年前因你而死,而你接受不了現實,便妄想要她活過來,尋了逆行天道的法子將她的魂吊著,又養了妖靈要以命換命。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家夥。”
睿王目光糾纏著榻上的女子,“那又如何?我隻要葉詩醒來。”
沈璃眼睛微眯。若不是此後行雲得由此人護著,她倒真想撒手不管,任由這自私王爺隨意折騰去,“如今小荷又為何變成這樣?”
睿王搖頭,“我每夜皆會來此地看望我妻。今日不知為何,小荷竟闖了進來。她不知從哪裏得知的這些事情,生了怨恨。”
自然會生怨恨。沈璃道:“妖靈性子固執,她將你視作此生唯一,而你卻心心念念地要殺她換另外一條命。她若不恨,便是當真傻了。”
這時,地麵突然又是一顫,不知又是外麵哪間樓閣倒了。沈璃略一思索,對睿王正色道:“我不管你之前如何布局,今日已是如此局麵,你既然無能為力,那接下來我便會照著自己的方式來做。找到小荷之後,若無法讓她散盡戾氣,我便會殺了她。”
睿王目光一冷,盯住沈璃,聽她清晰地說道:“你且記清楚,若小荷身死,連累了你的王妃,是我沈璃殺了她,與旁人無關。”
在一旁沉默著的行雲倏地抬眼盯住沈璃,卻在她轉過頭來的前一瞬挪開了目光。
沈璃自然而然地拽住行雲的手腕,道:“這裏被堵死了,那些血娃娃暫時進不來,但空氣有限,你我先行一步,速在府中擺避邪陣,讓那些無關的人離開睿王府,然後咱們便可以滿府找妖怪了。”
行雲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隻點頭稱好。
沈璃此時哪還有心思留意行雲的小動作,口中咒一念,便帶著行雲回到了地麵上。此時天邊已隱隱透亮,陽光帶來的正氣讓滿地的血嬰有些氣力不支。但即便如此,半夜的肆虐已讓睿王府中一片狼藉。沈璃手中銀槍一揮,殺氣激蕩而出,掃出一片幹淨的落腳之地。她對行雲道:“借著朝陽初生,你先布陣,遏製住這些妖靈,讓府中眾人趁此時機離開睿王府。”
行雲愣了一會兒,道:“你以為布陣是件簡單的事?睿王府的格局我不甚了解,布不了陣。”
沈璃一愣,“既然如此,方才你在下麵怎麼不說?若無法布陣,我一個人隻管找小荷就是,我還帶你出來作甚?”
行雲輕咳了兩聲,“方才在下麵沒聽見你說什麼。”
沒聽見你點什麼頭啊!沈璃按捺住火氣,真是越忙的時候越能添亂,這要是在她帶的軍隊裏麵,早讓人把這蠢兵拖下去抽一頓鞭子了。
她本打算送行雲到睿王府便走,沒想到被拖了這麼久。她多在這裏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險,待魔界追兵尋來,與她動上手,那可就不是塌幾棟房子的事情了。
沈璃這念頭還沒在心裏轉完,鼻尖倏地嗅到一絲極為熟悉的魔氣。她心頭一緊,立時望向天際,但氣味越近,沈璃越是放下心來。隻有一人,她熟悉極了的一個人——
“墨方!”她向天一喝,一團黑氣倏地落在沈璃跟前。濃霧散去,墨方一襲黑衣束身,在沈璃麵前單膝跪地,恭敬行禮,“王上。”自上次墨方以那樣的手段助她逃脫之後,沈璃一直心存感激,雖然之後遭到了一些非人待遇……但墨方對她的忠心卻是無可置喙的。沈璃拍了拍他的肩讓他起來,墨方卻叩頭道:“日前傷了王上,墨方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