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綾,匕首,還是鶴頂紅?”
隔著珠簾,裴恪低眉頷首,跪伏在地上。
聽見熟悉的清冽女聲,他才稍稍抬眸,從珠簾縫隙中隱約瞥見長身玉立的一抹朱紅倩影。
窈窕依舊,盛氣淩人也依舊。
裴恪有些恍惚,何德何能,這條螻蟻命的去留竟勞煩他的陛下親自開口?
於是慢了半拍後,才意識到生死之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有多麼不合時宜。
“臣……”
一滴豆大的冷汗順著額角滴落。
珠簾碰撞聲,伶俐清脆,沉默的宮人捧著放置了那三樣物品的盤子出來,恭身候在裴恪身側。
為首一人微垂的眉眼間,有不易察覺的陰冷。
但裴恪感受到了。
那種視線,綿綿密密,就像倒春寒時未著單衣,兜頭淋了一場冰雨。
是無法掩飾的惡意。
可為何會對一個將死之人抱有那樣的眼神?
禍來神昧,福至心靈。
裴恪在這瞬間冷靜了下來,思考其間緣由,得出結論:
他尚有一線生機,必須得抓住!
當即直起身來,恭敬地再俯首:“陛下垂憐,臣請叩問。”
“問。”
“既然讓臣苟活三年,何不讓臣苟活一輩子?”
司徒驪正背著手看窗外,聞言,有些詫異地回身,冷淡的目光自入室以來,第一次落到簾外跪伏著卻依舊挺直的脊背上。
為何如今卻要賜死他?
這是個好問題。
收回視線,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尾指護甲。
十指纖纖,瑩白如玉,隻末端染著深深淺淺的紅,那是來之前才用極品鳳仙花漿染上的,豔得詭譎,日光映照下,似是流淌的血。
司徒驪麵色冷淡:“因為大表哥會不高興啊,畢竟大表哥才是我的夫婿。”
嗓音卻柔潤了下來,甜甜蜜蜜,唬得珠簾外裴恪身側候著的那位宮人神情亦緩和了不少。
於是乎,裴恪明白了,自己確實是他的陛下用來迷惑某些人的棋盤棄子。
女帝口中的大表哥,是當今太後的親外甥,謝家本代家主的嫡長孫,謝檀之。
檀之風采,金相玉質。
見者從不吝於讚美,而聞名遠不如見麵,見麵又多為之傾倒……
裴恪少年時,曾短暫就讀青鹿書院,有幸做過這位謝大公子的同窗,對於其珠玉美貌,還是十分歎服的。
雖則他偶爾也會困惑,一個大男人,到底是如何才能做到塗脂抹粉卻絲毫不顯女氣的。
但如今看來,此等人材,果真是天選鳳後,未來必將父儀天下!
可惜……
陛下一口一聲大表哥,實際未見得對他有幾分真心實意,他能不能在六宮爭鬥中笑到最後還未可知。
畢竟太後不是陛下嫡母,謝檀之亦非她嫡親表哥,他們在繞著彎兒才能稱算的親戚幹係裏,打著鳩占鵲巢的主意……
嘖。
別人聽不出來女帝話裏暗藏的情緒,裴恪能。
這也是先前司徒驪讓他從那三樣要人命的家夥什中擇其一時,他也會真切恐懼的原因。
帝王多疑,最厭惡的是被人猜中心中所想。
不是說你不能猜,而是你就算猜中了也不能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最好是彼此都揣著明白裝糊塗。
比如眼下,裴恪已知自己那縷生機所在,還得繼續演下去。
“臣卑鄙之身,不敢汙踐鳳後清白名聲……豈敢教人非議螢火黯淡,皆因皓月之怒?”
“說人話。”
“臣死了也就死了,搬弄口舌的人會說鳳後善妒。”
裴恪哀哀歎口氣,又接著補充:“畢竟整三年來,臣別說蒙得陛下聖恩召幸,甚至未曾再麵請聖躬安,誰都知道這兒已經成了冷宮……”
“停——”
打了個手勢,司徒驪半眯著眼恫嚇:“你在怨謗於孤?百靈,按大楚律是——”
“斬首,徙三族。”
珠簾外的宮人收回托盤,遞進珠簾。
斬首?
裴恪脖頸一涼,然視線遊移間又瞥到旁側垂下的半截白綾,心下立時輕鬆不少。
手起刀落不過碗大塊疤,比頸骨寸寸斷裂來得輕鬆,不失為一種好死法!
至於徙三族?
早三年前,他的九族就都流放邊塞了,如今還不知在哪旮旯地兒打仗開荒呢。
這般想著想著,差點笑出聲。
然而神情依舊肅穆,跪得紮實:“臣豈敢。”
“你不敢?”
“臣不敢。”
司徒驪似笑非笑,半晌才冷哼一聲繼續道:“也罷,跟你計較什麼呢。先前那話實則也沒錯,孤確實連你生得何種樣貌都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