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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歧是第二天晌午被叫來服侍的。她來時譚延昭不在,隻見得十一娘軟軟地蜷在被褥裏,半昏半醒連眼睛都抬不起,墨發散開,襯著巴掌大的臉愈發蒼白,仿佛一隻將盡的蜉蝣。
十一娘本就不是熱腸之人,歸順譚延昭後,手中權柄越大,身邊的朋友也就越少。但對於從小一起長大的近侍,卻從未薄待。
阿歧心知肚明也總是感念著的。
告密一事,她迫於譚延昭的威壓不得不從,心裏已然無地自容,再看見這般光景,便愈發心疼,恨不得能代其受過。
她跪在床前,拿溫水投帕子。
十一娘瞥眼瞧見來人,便又眯昏過去,任由她給自己擦身。
不是不怨,不是不氣,隻是太累了,什麼也不想說,什麼表情也不想做。
被子一掀開,阿歧的眼圈就紅了。
這是多麼金尊玉貴的一副身子,油皮都沒破過一塊,眼下卻傷痕累累,青紫的痕跡遍布全身,更有些地方,甚至磨出了血印子。
阿歧忍著眼淚,輕柔地擦拭,又細細地給每處上過藥。
十一娘合著眼,全程不動也不說話,直到譚延昭推門而入,她才下意識地往床裏縮了縮。
“怎麼樣了?”譚延昭尤其關切她這副身子。
“主兒寬心,娘子隻是累著了。已上過藥,隻需好生養幾日,恢複元氣即可。”
阿歧跪到一旁,口是心非地回話。
心裏暗罵,哪裏隻是勞累?這分明是□□虐待。
譚延昭坐在床頭,拿手背輕輕挨上十一娘的臉側,好一番深情款款做派。
十一娘微微睜開眼,想著得說些情話來呼應這一份“體貼”,可等她看清眼前的東西,柔情蜜語便被生生堵了回去。
正是那方錦盒。
中山神主送回了錦盒,事成了,明日,就在明日,隻需在巳時之前到達生藥鋪,出了逐神坎往後就自由了!
她竭力克製心中狂喜,擱在被子裏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泛出眼淚來。
“是我不知,神仙都是這般冷情的。”她故作歡笑,眼中失落卻如陰雨般彌散。
“算了吧。”她往外推了推錦盒,似是再也不想見傷心物。
譚延昭攔下那盒子,溫言道:“皮囊花哨的總是罕有良人。你傷心了。”
十一娘搖搖頭:“從未抱過希望,也就不怎麼傷心了,隻是覺得有點難堪。”她抬抬手,示意阿歧,“將這東西打發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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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歧得了授命,正想告退,卻頓覺身後升起一股子殺伐之氣,猞猁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帶著極強的壓迫感堵住了她的後路。
“你且留一會兒,你家娘子還有話要說。”
譚延昭語氣尚溫和,教人摸不著喜怒深淺。
十一娘不知有什麼話要說?她沒話說。
這件事,她沒想要責備阿歧,在她心裏,罪魁禍首從來都隻有譚延昭一人,但現在這個情況,必須得開口。
她向來端得一副淡然穩當性子,若對阿歧埋怨太甚,太反常,譚延昭少不得起疑。可若輕輕發下,又被譚延昭懷疑是在故意息事寧人,也是不妥。
“你走吧,以後咱們再沒關係了。”
阿歧登時就跪下了,一頭磕在地上不肯起來。
“求娘子寬恕我一回。”
她委屈,但人微言輕她沒法子,被十一娘打發走她就是罪仆,到時候胡亂安置個被罪名,去後樓作下等雜役,又或是跟了譚延昭繼續為虎作倀,對於她來說,無論選哪條路,都無疑斷送了一生。
“主兒。”十一娘轉向譚延昭,給阿歧求情,“您做的是關乎整個須盡歡的大事,她也算從中出了一份力,況且您與我之間已然說開,同她更沒什麼幹係,不如就別定罪了,好讓她再尋一份差事。”
“你倒是慈悲。”譚延昭玩著她的頭發,慢悠悠道,“這回的事兒,她可全知道。從你如何與那神官暗通款曲,如何與我扯謊,又何時跟人家私會,你就不怕她說出去,壞了你的名聲?”
阿歧聞此,早就叩首如搗蒜,頂著血淋淋的額頭,起毒誓。
“上頭的神仙都看著,我願發毒誓,這些事一概爛在肚子裏絕不說出去半個字,否則,教我不得好死,九泉不安。”
字字泣血,可在譚延昭聽來,這就是個笑話。
他嗤嗤地笑,讓人頭皮發麻,笑夠了方道:“神仙?這可是逐神坎,在這兒當過神仙的。早都入了土啦。”
他頓了頓,眼神也陰沉下來。
“什麼承諾、毒誓?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都是屁話,神明哪會管這樣的閑事。十一娘,你怕她說出去,就得讓她沒法說話才行。”
阿歧伏在地上,想逃也沒處逃,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禮數,隻管往十一娘腳下爬,譚延昭竟也沒攔。
他在等一個答複,等得很有耐心。
“我想,我們沒必要因小失大。南市無論高低貴賤,人人都有籍箋,直通天聽,多一個少一個都得拿文書上報。”
此言不假,逐神坎遺世獨立卻也並未脫離九重天闕的管束,正是因此,譚延昭再怎麼強橫,也從來都披著一張體麵皮相,不敢胡亂殺人。十一娘是篤信了,他這次不會破戒。
“你是因為律例法條麻煩才不殺她,還是因為不忍心呢?”譚延昭追問。
而十一娘再一次避開了他的問題。
“我隻是想讓這件事就此過去,讓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殺了她,這件事除了你我再無人知曉。”他頓了頓,又意有所指道,“一切就和從前一樣。”
他盯著她,那眼神讓十一娘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才是眼前局麵裏唯一的劊子手。
那個朝夕相對許多年的,體貼的姑娘,此時就拽著床腳的布單子,巴巴看著她。
但那塊被隨意丟開的玉墜子,就像一把刺目的鑰匙,告誡它,這是突破牢籠的唯一機會。
護不了旁人了,首先,她得活下來。
於是,她也跪下來,慌了神地哭,滿口隻求著市卿開恩。
如此,譚延昭就會看到,聰明的、溫順的十一娘,終於撕開了那從從容容的皮子,狼狽地哀求起來。
譚延昭不會不知,昨日,她進這個門來,心裏必是打定了主意,服軟也好,嬌憨也罷,手裏總歸是有幾個籌碼的。但現在,她扶拜在此,無計可施了。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十一娘早就看透了譚延昭的喜與惡。他常常誇她聰慧,超然於眾人。但聰慧也隻能博得他短暫的偏愛,唯有適時的、恰到好處的愚蠢,才能讓這份偏愛長久地延續下去。
就好像第一次見到刺蝟的人,都願意忍著疼去碰碰尖銳的刺。而隻有露出柔軟肚皮的那一隻刺蝟,才會被喂養。
“罷了,你們娘子不忍心了。”譚延昭好像是吃了這一套,他把十一娘扶起來,又扯進自己懷中摟著。
“別害怕。”他輕聲哄著,給了猞猁一個眼神。
猞猁拎起阿歧,拖到幾步開外,膝蓋頂著她的後脊,單手鉗住肩膀,就這麼把人死死鉗在地上。
然後抽出了長刀。
十一娘掙紮著想撲過去,卻被譚延昭攔在懷中。後頸被一隻手攏住,輕柔又不容抗拒地將她的視線掰正。
“別怕。”譚延昭收緊了懷抱。
沒人比猞猁更懂主人的心思,所以他刀下的動作很慢,能讓十一娘眼睜睜地看著,白刃抹開皮肉,血流成片地湧出來,一塊一塊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