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的審訊室內觸不到那些或似絨羽或似鵝毛的雪,但我聽得到冬呼的嘯叫,看得到從釘死的窗的縫隙裏流淌滲入進室內的蒼白暗淡的天光。
……又下雪了。
荒山的另一麵便是河穀,雪似鵝毛也屬正常。
攤開在桌麵的情報和筆記已經幾個小時不曾動過一筆。我眨眨眼,從火盆中燒得通紅的炭上挪開視線,又下意識捏了捏雙手的虎口。好像是有些神經質了。
已經添了一次炭……鏡一遣人送來的炭以量劃分,照他的說法,“每一份定量的炭能夠支撐火盆燃燒大約十二個小時”,如此,我每天便至少要出去晃兩次,以免“悄無聲息地就被弄死在裏麵”。
腦子是好用的,嘴巴卻是多餘的,但我知這既是他們的關切,又是他們的警告,便毫不在意地照單全收。
燃料充足的火燒得很旺,卻不能令我溫暖分毫。自蘭沉沉睡去開始,便有某種不知來處的重壓哽在我的喉頭、我的心口,於是我站了又坐坐了又站,雙眼被烤得發幹發漲,卻又決計不願闔上了去休息。窗戶的縫隙裏鑽出的光似乎已在明與暗之間倒了來回——一個,還是兩個?我不清楚,但是我清楚蘭裸露在外的軀體上地布了多少處創口。除卻那兩處被斬斷的肢體,有些是燒燙傷,有些是穿刺傷,有些是切割傷,有些是鞭笞傷。
搞不明白,搞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呢?你不是為諸多原官員所“指證”的,“那個雜種小畜生最寵信的人”嗎?
直覺告訴我,問題的答案會是摧毀這個人的關鍵,可我的腦子早就被熬成了一團漿糊。我的思維依然清晰,卻好像已經失去了拐彎的能力。
“不能這樣下去。”清晰的思維說。
我鑽進地鋪——是的,是地鋪而不是幹草堆——用十幾分鍾試出來一個還算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
“現在開始,看看他的臉。”不會拐彎的思維說。
於是我又掀開被子回到原位坐下。反正睜眼閉眼都要看著這張臉,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唉,唉。我還是太在意他了。
他怎麼還不醒?這種退熱藥的鎮靜和安定效果居然有這麼強嗎,為什麼以前我吃的時候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他睡得也並不好,仿若瀕死的青白已然褪去,雙眉卻還久久地擰在一起。火盆烤得他額頭冒汗,眉弓與鼻梁投下的噩夢的陰影正隨著焰光的躍舞而戰栗不已。
我取了剛整理的藥箱,又倒了碗水。在處理斷肢之前,我不允許他身上任何細碎的傷口來拖我的後腿,也不能讓他生生睡到脫水。嘴裏喂不進去,用水濕潤嘴唇總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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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是第幾次恍惚,當我的視線又一次從透光的縫隙轉向蘭的麵龐,而目之所觸竟是透亮的藍色雙眸時,一時之間,我竟也有些失語。
……還好,醒著的比睡著的好對付許多。待到塵埃落定,我定要好好睡上個三天三夜。
我歪了歪頭,通過鐵檻靜靜地凝視著他。蘭也回望過來,他醒來做的第一件事也隻是側首,使自己的視線與我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他在想什麼呢?是繼續那些無意義的挑釁之舉,還是幹脆故技重施,再搞一次偷襲?
是的話,我就要讓他變成真正的廢人了。
我漫無邊際地揣測著,等待著他將那些真的也好假的也罷的所思所想宣之於口。
幾秒過去,蘭的嘴唇動了動。
“你的臉色不好,”他的嗓音依舊沙啞,卻已不是高熱所致了,“徹夜未眠?”
這就是他想說的?
我抻了抻身體,“醫生”的溫柔笑意已然浮上麵容:“現在已經是下午啦。”
收拾這人的衣食起居,自然也是“醫生”的活計。我取了水杯和毛巾,又在盆中兌著溫水,一邊用手試著水溫,一邊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說道:“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要第八遍讀情報了。”
蘭默了半晌,方緩緩開口:“這是我記事以來睡得最久的一次。”
我動作頓了頓——這話聽起來是在自嘲,可那綿裏藏針的質疑我卻也聽得明白。
“病人的休息自然與常人不同,退熱的藥物也總會有些安神鎮靜的效用。”
我溫聲道。
“倘若信不過我,你大可以看看窗外的天色,自己判斷時間。”
“……”蘭一言不發,他坐直了身體,雙目隻是向著窗外一瞥,便冷冷道,“不,不必了。”
“噢,是嗎?”我把洗漱用品帶入內間,“你信我?”
回應我的是一聲嗤笑。
我也笑了一下。時間是早是晚,蘭對我信或不信,我對蘭欺瞞與否——肯定或是否定,回答或是不回答,並不存在實質上的區別,自然也不存在實質上的意義。
蘭想通了這層關竅——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我分說終究隻是徒耗心力,還不如先治好了病,養好了身體,處理好了傷勢,再……
倘若我是蘭的話,我是會這樣想的。以己度人是我的缺點,但倘若我考慮得足夠多,便是我的優點。人心終究難測,蘭看起來心灰意冷,內心的想法卻是誰也看不分明——當然,大概也隻有我這種既想著殺人又想著誅心的人才會如此地瞻前顧後,束手束腳。
潔麵梳洗,擦身更衣。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蘭說著閑話,態度是好似日常一般的輕鬆平和。蘭多半是不想理我的,卻也不得不壓著脾氣予我以應答——做不到十問十答,十問三答甚至五答卻是做得到的,偶有對得上心事的話題,雖不會多談,卻也會多出三五個字來一表心緒。
至於其中真偽……自不可說。我在摸索著他的心事,他又怎會不深思我的想法。
隻是……
蘭看不見的死角,我垂下眼簾。
陽一大早送來的情報所言非虛。他該是離村日久,連帶著話術的本事也丟了個精光,又或許本不精於此道?蘭的某些說辭在我看來實在是拙劣得惹人發笑,很符合我對某部分原教旨主義劊子手的刻板印象。
另一邊,藥師野乃宇送過來的情報中言及當今的霧隱暗部之中並沒有他的位置——這話並不是在說蘭地位低下,而是在說霧隱暗部早已查無此人了——實在是件值得深思的事。
我的父親義人的前車之鑒尚在眼前:暗部忍者哪有從忍村之中全身而退的道理?戰死也好,退休也罷,隻要能做到,忍村定會將其牢牢捏在手裏,忍者本人是沒有半點自主性可言的。曾在霧隱暗部身居高位的義人尚且如此,遑論不曾擁有如此地位的蘭?
所以,導致蘭查無此人的原因隻可能有兩種:
一,霧隱派出任務,霧隱銷毀檔案。
二,霧隱暗部的檔案室把他的檔案弄丟了,管理堪憂——據傳情報所言,三代水影近期開始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攪和得整個霧隱都烏煙瘴氣人心惶惶……倒也並非胡亂臆測。
當然,也不排除綜合以上二者的可能。
許是因為安靜思索了太久,空氣中隻回蕩著我將勺子放回瓷碗中時碰撞出的清脆聲響,再抬眼時,與我視線相接的水藍色雙眼第一次沒有躲開。
相反,那雙眼睛直直鎖住了我:“你走神了。”
我端著淺笑默了默,挪開了視線:“的確。”
蘭微微眯起雙眼,仿佛有些訝異:“在我的麵前,實在不明智。”
“確非明智之舉,”我點頭道,“隻是不知前輩是否明智?”
蘭擰了擰眉,沒再開口了。
什麼是明智,什麼是不明智?我可以在他的麵前走神,他卻不能,或許是不敢對走神的我做任何事。
反過來想,他有所顧忌也是好的,起碼能證明他還想要活下去。若是連活都不想活了,那才是真的如刺蝟一般叫人無從下手。
“給我看看你的手臂。”我說道。
蘭不會在這種時候猶豫,乖順地將斷臂遞到了我的麵前。我抬手除去包裹斷麵的層層繃帶,又在雙手的表麵覆了一層查克拉,而後才蹲下身體,細細地檢查翻看起暴露在外的斷骨和碎肉。
……情況還好,但也沒有那麼好。一股腐敗的氣味。
我皺了皺鼻子,結印召出的淨水將上次清創過後撒上去的藥粉衝洗幹淨:“能感覺到痛嗎?”
“能,但主要來自下半部分,”蘭冷靜地回答,“已經被砍掉的那部分。”
“神經性疼痛。”我嗯了一聲。
“什麼?”
“神經性疼痛。原因是斷肢處的神經沒有修複完好,會一直痛下去。在肢體斷裂的情況中屬於正常現象。”
我謹慎地剝開部分已經自行愈合卻愈合錯了位置的新肉,又洗去新冒出來的血液。
“神經的傷病?”蘭的聲音頓了頓,“算是神經病嗎?”
“……是的,神經病,”我完全不覺得他有講冷笑話的天賦,隻勉強道,“現在呢,有感覺嗎?”
“沒什麼感覺。”
“一點也沒有?隻有一點也要說出來,”我說道,“真的一點也沒有的話,我就得給你再截去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