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走廊,李冰猛地張開嘴,壓抑已久的淚水便如決堤的小河一樣流泄下來。
這次手術後,周恩來的身體更虛弱了。
他剛能下地,便又開始了夜以繼日的工作。1975年5月的一天,周恩來在散步時,曾問身邊的醫護人員:“你們說實話,我還能堅持多久?”醫護人員一怔,馬上竭力綻出笑,想用幾句輕鬆的安慰話搪塞過去。
周恩來抬眼望天空,仿佛在正視那冥冥之中的死神,又像是在尋找馬克思在天之靈,忽然坦然地笑了。
他長長籲口氣,漸漸收去笑容,換上一種嚴肅神情,重新望著醫護人員:“你們一定要把我的病情隨時隨刻如實地告訴我,因為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個交待。”
即便是名演員,麵對周恩來這樣嚴肅而又坦誠的目光,也是無法做戲了。醫生眼裏陡地湧起一層淚花,聲音哽咽、顫抖:“怎麼講呢?總理,你叫我們怎麼說……”周恩來臉上恢複一絲不易辨清的淺笑,緩緩點頭;極輕極輕地說出一聲:“不用說了。”
6月間的一天,周恩來堅決拒絕了所有醫生的勸告,理發修麵,拖著沉重的病體,同夫人鄧穎超一起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參加為賀龍元帥舉行的骨灰安放儀式。
當我們打開車門,扶周恩來下車後,他便緩步走向擺著簽到簿的桌子。若是換了其他一些人,那是一定要被攙扶著走了。周恩來是不會要的,他以極大的毅力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形象,周恩來就是周恩來!和往常一樣,他的衣服筆挺,容不得一絲皺褶和汙垢。他的頭發一絲不亂;威武的濃眉下,兩眼依然是熠熠放光,像火一樣溫暖著人,鼓舞著人。
但是,他畢竟是耗盡心血,被病魔折磨得衰老多了,瘦弱惟悴,再不能像往日那樣神采奕奕,走路風一般輕快,舉止洋溢出瀟灑和矯健。他竭力讓步子邁穩,以保持好身體平衡;一步一步,走得很緩慢,又要保證連續性。他為此付出了怎樣的努力?當他用筆簽到時,手劇烈地顫抖著,以致於任何一位在場人都一眼就看出來。當筆尖跳動著向紙麵貼近時,每個人都提起了一顆心,屏住了一口氣。
這是場特殊的較量。是周恩來的頑強意誌,對戰友的思念哀悼之情與病魔與癌症的一場較量。究竟誰更強些?他終於將精靈一樣顫抖跳躍的筆尖按在紙麵上,吃力地又是堅持不懈地移動著:周——恩——來!他無數次用筆改變了山河,寫出了曆史。
現在,他終於又寫出了他光輝的名字。
簽過到,周恩來便朝休息室走去,在門口就大聲呼喚:“薛明,薛明同誌!”周恩來近半年來,還不曾有這樣響亮的聲音。賀龍的遺孀薛明,聞聲抬頭,叫一聲:“總理!”立刻奔過來,滿臉是淚,周恩來張開雙臂,一下子擁抱住她;身體由於悲慟而顫抖著。“薛明啊,”周恩來哀聲哽噎,“我沒有把他保護好啊……”說著,淚如泉湧,四周圍哭聲立刻響成一片。
賀龍的女兒緊握住周恩來的手說:“周伯伯,您要保重身體,要保重身體啊。”周恩來無言地看著她,片刻,聲音顫抖地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
這令人心碎的歎息,又一次引來悲聲四起。他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麵對生命的終結無所畏懼,但也不無憂傷。他憂的是國家和人民,傷感的是不能多為人民服務了。
到了下半年,周恩來的病情不斷惡化。劇烈的癌痛折磨著他。有時痛得牙關緊咬,冷汗淋漓;有時痛得渾身戰栗,眉頭緊鎖。但他始終不肯哼出一聲。“總理,打一針吧?”我們眼含淚水勸說。
周恩來嘴角一翹,勉力做出微笑,他是怕我們看到他的樣子而難受。他的聲音細微地說:“放,放段‘洪湖水,浪打浪’……”我們有“洪湖水,浪打浪”的磁帶,忙放起錄音。“洪湖水,浪打浪”的曲調便柔和地盈滿一室。
周恩來淡然的目光凝望著天花板,靜靜傾聽韓英歌唱的那優美的抒情曲調。他的眼裏時時迸出一絲火花,仿佛望見了那碧波連天的洪湖,望見了他的戰友賀龍,憶起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戎馬生涯……可是,他的眼圈忽然濕潤了,微微垂下眼簾,以手擊節,合著那婉轉的旋律……他一定是在默默抒發自己某種複雜的情感!到年底,周恩來又做了一次大手術。
至此,周恩來前後共做大小手術13次。
三
這次手術後,醫生即發現再無力挽救了。
葉劍英元帥白天黑夜與吳醫生保持聯係,一再指示:“要想辦法,能延長一天就延長一天,哪怕是多延長一小時一分鍾,隻要可能,就要盡到醫療方麵的一切努力和責任!”此前,自周恩來病重後,特別是1975年下半年臥床後,葉劍英基本上是天天來。特別是在處理重大問題的前後,必要來請求彙報。
開始,他常常與周恩來一談就是3個小時。
經月之後,談話減到了2小時。
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周恩來聲音越來越微弱,葉劍英越坐越貼近周恩來,談話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連一個小時也無法堅持了。
終於,周恩來難以再說出聲了。這時,葉劍英仍然堅持天天來,來了就緊貼周恩來坐下,輕輕握住周恩來的手,他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嘴唇一樣地顫抖,一樣地說不出話,就那麼著望啊望,望啊望……那種情景,那份情誼,任你是鐵打的心腸見了也忍受不住,不能不躲出門外失聲痛哭!我還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談話的情景。葉劍英叫我們都退出,無論是送水送藥,不按鈴不許進,從聽到的隻言片語,我們知道葉劍英是在彙報有關中央、有關*副主席、有關“四人幫”及軍事等方麵的重大問題。
葉帥從病房出來後,把我和小高召喚到身邊,聲音很輕,嚴肅吩咐說:你們倆都準備好紙和筆,24小時在總理身邊,一刻也不能沒有人。總理原則性很強,很多事很多委屈悶在心裏不講的,特別是對於中央裏的某些人,在最後時刻有什麼內容要發泄,你們一定要記下來……葉帥不可能天天守在周恩來身邊,我和小高輪替值班守在周恩來身邊。每時每刻都有一個守在總理身邊,隨時都準備著抓筆記錄,然而周恩來始終沒有說什麼。
在最後的幾天,索性閉緊雙唇,絕口不談政治,直到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