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破碎世界(4)(2 / 3)

“什麼後麵?”哈立德愣了一下,隨後反應了過來,“後麵我哭了,一邊哭一邊逃命.....”

成默看了眼後視鏡,雅典娜正盤腿坐在後座,像是打坐的姿勢,兩個人的眼神在鏡中相遇,成默心有靈犀的問:“那你母親要你扔掉你的小狗,你扔掉了沒有?”

“哦!當然沒有。”哈立德聳了下肩膀,“見我哭了,媽媽也哭了起來,說自己的命都顧不了了,還哪裏能管一條狗的命。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知道哭,後麵爸爸允許我將‘衛士’抱上了車,隻是告訴我如果衛士過不了邊境,就必須把衛士放掉......”

成默搖了搖頭說:“你們走的太遲了,戰爭沒爆發之前還有機會離開,等到戰爭爆發就哪裏都去不了。”

哈立德歎息了一聲說:“是啊!我爸爸也很後悔,去圖爾齊邊界的路上全是人和車,大家都在逃。我坐在車上看到好多人背著行囊都在逃,有些人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是去哪裏,隻是跟著人群逃,像是被狼驅趕著的羊群,每個人都在想著趕快離開這裏,但真正能離開的沒有幾個,很快我父親就收到了邊境已經被封鎖的通知,有人說不如想辦法坐船,坐船去塞浦路斯。不得已,我們還沒有趕到邊境就隻能掉頭又回到家裏。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城裏已經發生了暴亂,街上到處是被毀的警車,還有......屍體......”哈立德幹笑了一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屍體,和在寺廟裏安詳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樣,他們橫在馬路的中間,睜著雙眼,幾乎看不到瞳孔,隻能看到霧氣一樣的眼白,還有滿身的彈孔......”

成默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被槍殺的屍體時差點嘔吐,那還是在莫斯科,現在回憶起來竟如此遙遠。他想起了李濟廷對他說過的話:“死亡不可怕,人的一生雖然極少看到死亡,卻始終伴隨著死亡;戰爭也不可怕,戰爭幾乎和我們人類一樣古老,可怕的是人心,當我們失去理性,變身為野獸或者機器的時候,人就不再是人.....所以千萬不要讓獸性的本能占據我們的內心....”成默又想:“可是如果不變成野獸就無法活下去該怎麼辦?”

這時皮卡已經跟著大貨車緩慢行駛到了關卡前,有了第一次過關卡時弄的通行證,加上哈立德又給士兵塞了錢,這一次還算順利,沒有停下來等很久,他們就安全的通過了關卡。

三菱皮卡跟在那輛廂式貨車後麵沿著公路繼續向前,哈立德拉開了一些和前麵的廂式貨車的距離,視野開闊了不少,這叫成默不再那麼壓抑,不像剛才那般隨時都要準備好被塞進車底。

夜風如水,不停的從車窗裏流進來,吹得三個人的頭發都在亂飛。哈立德撓了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是不是我說的話太無聊了?”

成默搖了搖頭,“不,我對你在戰爭中經曆了什麼還挺好奇的。”

“現在想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回到家我爸爸嚐試著找能夠離開敘力亞的船,船票價格高的嚇人,還隻收美元和歐元,我們家有七口人,根本支付不起那麼高的船票,我爸爸隻能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賣掉,汽車、我媽媽的黃金首飾、還有電器,能賣掉的全賣了,隻剩下一些囤積的食物實在不能賣,其他的全賣了,但敘力亞元兌換美元、歐元的彙率一天天上漲,甚至根本就兌換不到。我第一次看見他給別人跪下,他痛哭流涕,拿著一袋子錢就是希望能換點美金,歐元,至少能買兩、三張船票,把我和姐姐送走,但那人隻是搖頭,說隻能用黃金換,敘力亞元不收了。”

哈立德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緘默了須臾,調整好了情緒才繼續說道:“我從小到大都非常非常崇拜我的父親,我認為他無所不能,就像超人一樣,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但那天才知道我的父親不過是個普通人,他能賺錢買小汽車,能送我進天主教學校,還能買靠海的小樓,但卻沒辦法帶我們離開。”

“我們無處可去,隻能躲在家裏,街坊鄰居沒有能逃出去的也都回到家裏。我們那裏並不是主戰區,港口那邊才是,白天還稍微好點,隻有接連不斷的槍聲,但夜裏格外嚇人,我打開窗戶就能看見一顆顆流星一樣的導彈落在城裏,剛開始每次炸彈爆炸我都會尖叫著躲到地下室,後麵慢慢習慣了,我就會分辨導彈的方向,如果不是朝著我們這裏來的,我就隻是在床下躲一躲,如果是朝著我們這裏來的,我就趕緊去地下室。我記得離我最近的一次爆炸就是阿什卡爾大叔家被導彈擊中的那次了。我躲在地下室,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我以為戰爭就是在我們家院子裏爆發的,我的父親和母親不停流淚不斷的大聲的念誦著禱文,我平時禮拜從來不怎麼用心,那一次是真的慌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虔誠的祈禱過,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求求造物主救救我,不要讓炸彈落到我們家。”

“那一次真的很幸運,整條街就我們家的房子沒有被破壞,也隻有我們家的人沒有受傷,但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那麼多哭聲,那哭聲比槍聲還可怕.....”

“後麵就是日複一日這樣恐懼的生活,隨著戰爭的繼續,大家逐漸的習慣,戰爭時而激烈,時而平淡,但都沒有人敢輕易出門,即便是房子被炸成了廢墟,也都隻能躲藏在家裏。人越來越少,無論是正府軍還是反對軍都在抓男人入伍,在酷兒德人控製的區域,就連年輕的女性也得參軍......”哈立德吐了口濁氣,苦笑了一聲說道:“我長得比較瘦弱,看上去年紀比較小,但還是因為年齡已經到了十五歲,得應征入伍,最後是我爺爺頂替了我去參軍。他說他已經活夠了,就算讓他去做人肉炸彈也無所謂。”

“再後來,局勢變得沒那麼糟糕了,也可能是我們完全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但被強行應征入伍的父親卻傳來了死訊,他死的並不英勇,就是在巡邏的時候遇到了炮彈襲擊,就連敵人都沒有看清楚,就非常不幸的倒下了。我爺爺因為瘸了條腿被放了回來。日常擔驚受怕的母親哭著說終於不用擔驚受怕了,說父親去了造物主的花園,她遲早也會跟著去。父親走的時候家裏並沒有太亂,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做好了自己或者其他親人死去的準備。寺廟裏早已經沒了教士,我們隻能自己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將父親掩埋掉,也是用的這輛車,把父親的遺體拖到了剛才我們路過的山腳下。爺爺告訴我,父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帶我們離開這裏。”哈立德頓了一下,像是許願般的輕聲說,“所以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攢夠錢,帶我的家人離開這裏.......”

哈立德令人同情的往事並沒有博得成默太多憐憫,他向來沒有心。對於他來說,他隻是在深入一個飽受戰亂的國度,深切的感知現代文明剝下了虛假麵孔時的真實模樣,以及處在戰爭中的人類心態。

當然,一切順利的話他也不介意幫助哈立德實現他的願望,但並不適合在眼下說出來,因此他隻是意味深長的低聲說道:“希望你早日實現你的心願。”.伍2⓪.С○м҈

“謝謝您,雷克茨卡先生。這些話也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我的同學死的死,逃的逃,現在還能聯絡上的已經沒幾個了,認識的人裏麵就屬我最幸運,絕大多數人都比我要慘的多,就算我想傾訴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

成默點了點頭說:“能夠理解。”

哈立德深吸了一口起說:“也許我們應該換個話題,聊點沒有那麼沉重的。”他笑了一下,心情像是輕鬆了不少,接著他又猶豫了一會,低聲問,“雷克茨卡先生,你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來拉塔基亞呢?就算你們直接到大馬士革也都會好很多,敘力亞對你們來說非常不安全。”

“我們也是不得已,原本我和我妻子的目的地是貝魯特,但因為乘坐的船出了點問題,不得不在拉塔基亞靠岸停下,要不然我就得在船上等待不知道多久,為了節約時間和金錢,我才不得不下船,先去大馬士革,再轉道去貝魯特......”

“原來如此。我就說怎麼會有遊客來我們拉塔基亞,幸好你們沒有在城裏逛太久就被我妹妹看見了。當時我正在城裏賣仙人掌果,她跑了過來告訴了我,我想這是個賺錢的機會就趕緊追了上去,當時我還有些害怕你們被IS或者黑旗軍、聖戰旅的人看到,那樣就麻煩大了。”哈立德感慨道,“萬幸沒有......”

成默清楚中東世界和西方世界綿延了上千年的恩怨,可對於現今敘力亞的勢力範圍劃分並不太了解,於是不著痕跡的引導哈立德談論關於這方麵的事情,兩天的熟悉和剛才的交談讓哈立德完全沒有初見時那麼拘謹,對成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僅詳細的告訴了成默有關敘力亞各個武裝勢力的事情,還描敘了自己對敘力亞之外的世界的向往,他想象自己能去到歐羅巴,能在真正的自由世界生活,能吃牛排和精美的點心,還能給姐姐妹妹買漂亮的裙子。

他說他有親戚已經到了德意誌南部的德累斯頓,親戚們在那邊的生活很好,德意誌正府給他們安排語言課,還給他們安排了住宿、食物還每個月都發一些錢,最關鍵的是在那裏在也不用懼怕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威脅。

“我現在聽見煙花的聲音都會害怕.......”說到這裏哈立德轉頭看著成默笑的很單純,“幸好你不是燈塔人,而是德意誌人,如果你是燈塔人或者英格蘭、法蘭西人,我不會幫助你們,說不定你們會被人吊死在拉塔基亞,還會被製作成視頻,被半島電視台播放......”

成默深知哈立德並不是危言聳聽,隻是在陳述一個比較極端的可能性,對此他並沒有覺得可怕,隻是覺得每個人類都是充滿矛盾的個體,好比哈立德,既憎恨著外麵的世界,又充滿了向往;既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腳下的這片土地,又難以擺脫骨子裏對它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