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房間裏的擺設,江峰有些驚訝,狹小的封閉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書桌上麵的台燈還亮著,與窗外的黝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站起身,手指從書桌上劃過,木製的桌麵帶來粗糙的手感。視線穿過上了護欄的窗戶,外麵的路燈揮發著昏黃的光澤,平滑的水泥路麵上映著燈光,一對巡邏的士兵正在走過。深刻在記憶裏的畫麵,卻有些不再一樣了。記得左邊的那個花壇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重修,換成了大壇子樣兒的白石花壇,上麵種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朵,每隔兩個月就能看到換了一種顏色,但是現在……江峰凝目看去,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個花壇還是用水泥塊圍出來的老式花壇,而且視線的盡頭可以看到一個很大的豁口,那是他16歲的時候開著車撞上去的,那之後他老爸狠狠訓了他一頓,要不是趙叔在旁邊勸著,將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否則那天絕對要被關禁閉。想到禁閉,江峰突然轉頭看向了身後。狹小的房間,單一的擺設,一張書桌,一張床,熟悉的畫麵,床上是藍白格子的床單,而桌子上麵,自己支撐的雙手之間正擺放著一本信簽紙。信簽紙上麵寫了個開頭,悔過書。我錯了。在深刻的自我分析後,將前因後果回想後,我錯了。我不因該利用自己的身份拉幫結派,不應該任由大海他們欺負人,毆打方亮,卻不出手阻止。我……空白的大半篇紙,表現出後麵還有很多的話沒有寫完。空蕩蕩的白紙卻讓江峰的思緒飄散,找不到南北,有些東西抓住了,卻隻留下一個尾巴,在大腦裏反複的飄蕩著。恍惚間,記憶在腦海裏蘇醒。那是一個灼熱的午後。一個少年站在走廊上,外麵是藍得發白的天空,站在他的麵前,閃著淚光的眼裏滿是憤怒。少年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你們哪裏高人一等了?不就是有個有權的老爸嗎?憑什麼說我,說我孬種!?”大海跳出來,在少年的腦袋上狠狠的打一下,“你讀好你的書就是了,唧唧歪歪的什麼,就你那小雞子樣還想去當兵?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我當兵怎麼了?你們是太子爺就看不起別人是不是?老子要是有個有權的老爸,我他媽就不當兵了?我辛辛苦苦鍛煉體能,成天到晚的跟訓,我不就是成績不好嗎?不就是體能不夠嗎?但是我去軍校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沒什麼,隻是你適合找個辦公室,幹份文職工作,幹幹淨淨的,當兵不適合你,我是為你好。他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是這麼想的,但是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少年的拳頭給澆熄。或許是因為自己不屑而同情的眼神吧,點燃了少年在失控邊緣的怒火。他看到少年撲向自己,卻被大海抬手輕易的攔下,狠狠的打倒在地,倒在地上的少年不依不饒的叫罵著,那些不幹淨的語句讓本來脾氣就火爆,染上軍人彪悍氣息的大海徹底暴怒,將小華叫上一起圍毆。那時候的自己還謹記著不要因為高幹子弟的原因而欺壓別人,隻是默默的袖手旁觀,卻不開聲阻止。江峰默默的拿起信簽紙,看著地下的空白頁麵,腦袋裏不期然的浮現了一行字。……在今天以前,我從不知道自己的一個簡單的決定就會傷害到別人,或許,我知道,但是我卻默許了這種優越感在心裏滋生,由而照成了這樣的後果。江峰猛的站直身體,走到門邊大力的敲打起了房門。“咚咚”的巨大聲響像是直接砸在他的心髒上,幾乎從嗓子眼兒裏跳躍出來。他想起了。這樣的情景,這樣的畫麵,是在他17歲的時候,在那樣的衝突後卻滿心不甘的寫下一篇違心的悔過書的時間。而他現在已經32歲了。敲打在房門上的手黝黑粗糙,骨節突出,充滿了力量,絕不是他因為長期坐在辦公室裏而變得圓潤白皙的手。江峰發現自己的喉嚨幹渴苦澀,肺部吸不進空氣,所有的聲音都被掐在喉嚨眼兒裏發不出來。全身所有的力量都被抽走,隻有那隻不斷敲打的拳頭還留下些許的感覺。肉與鐵板撞擊在一起,傳來陣陣的疼痛。“想明白了嗎?”門外飄忽的傳來父親的聲音,壓低的聲線緩慢的吐著字,帶著他向來難以抗拒的威嚴。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什麼?爸,我這是在哪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他想大吼出聲,卻發不出聲音,急促跳動的心髒最後直接堵在了喉嚨處,不上不上,他極力的掙紮,最終隻傳來一聲撕裂的聲音,“爸……”開門,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門外久久的沒有傳來聲音,父親想必已經走遠。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鐵門上,強製自己冷靜下來。“咚咚。”門外傳來兩聲輕響。林峰精神一震,大睜的眼似乎想要穿透門板看到那邊的人。“小峰,別鬧了,你爸正在氣頭上,明天把悔過書拿出來,態度好點兒,啊。”母親溫柔熟悉的聲音讓他心安,握緊的拳頭抵在門上,努力的深呼吸,開口,“媽,放我出去。”這次確實發出了聲音。“你爸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別折騰了,靜下心來反省就好。”“不是,媽,你放我出去,我想見見你。”聽出母親有離開的意思,江峰急忙叫了出來。母親的聲音帶著笑,“傻小子,明天媽來叫你出來起床。”等了一會兒,外麵再沒有聲音,江峰知道,他母親也離開了。也是,父親對自己的每一次懲罰,他的母親總是全力的支持著,雖然也會心疼,但是從來不會維護自己,之於母親而言,她得丈夫,永遠是對的。江峰轉過身,靠在了門上,緩緩的蹲下,手指插入發隙緊緊的揪住,頭皮傳來陣陣的疼痛,一雙眼裏布滿了血絲。視線的盡頭,是床底下的便盆,裏麵還陳放著他15年前的尿。媽的。江峰有些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是回到了15年前。隻是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不知道,他真的想不出。但是,這就是事實。當結果已經出來的時候,過程其實已經不再重要。江峰吸了口氣,努力撐起自己幾乎脫力的身體,慢慢走到床邊,拿過那張紙看了又看。悔過書,他真的會寫,當了那麼多年的文職幹部,一張張的總結、計劃、報告從自己手裏寫出,隻是悔過書卻實在是陌生了。自從選訓被刷下來之後,他那身為中將的父親就將他送出了國,再回來便在軍隊裏尋了個清閑的文職工作,放牛吃草的沒再讓他寫過任何的悔過書。如今,他的抽屜裏,日記皮殼的夾層裏還放著一張檢討,一張沒有給出去的,他最悔恨最用心最真誠的檢討。他還記得裏麵的內容,曆曆在目……檢討我錯了。在深刻的自我檢討後,將前因後果回想後,我錯了。我不應該因為別人的想法便否認自己的存在。更不應該因為自己的出身而否認自己曾經做出的努力。我應該鞏固自己的信念並堅決的執行,相信自己的信仰並為之努力。可是,我卻因為自己的自滿和對未來人生的誤想,而錯過了心裏最深的期盼。當看著窗外平靜無波的景色,當那些代表軍人熱血和信念的演習報告從眼前滑落時,我才知道,原來這裏從來不是我想要得,從來不是。我承認,我被擊潰了,我被自己的草率言行和荒謬天真的想法而摧毀,我失去了從小到大的夢想,讓它們從指間滑落,消失無蹤。我回憶著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那些身體力行並令行禁止的日子,那些戰友,那些同伴,那些一起度過的時光。我的悔恨,已經讓我崩潰。後麵,還有很多很多的話,卻被淚花畫花,再不能看。可是如今,單單是這麼想著,林峰就能夠回憶出那時候的懊惱和悲傷。身體的力量被抽去,他倒在床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手臂上的濕潤灼熱的燙手。這些早已遠去的記憶,如今被驟然翻出,依舊讓他無法承受。或許。恍惚中,他想。這或許是一個機會,修補錯誤的機會。那些本來已經過去的記憶,或許能夠再次經過自己的手導上正軌。江峰的手臂在臉上狠狠擦拭,彈身而起,拉開椅子便坐在了桌前。一個個清秀的字跡躍然於紙上,將所有的歉意真誠的寫出。當錯過了那些夢想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曾經的作為有多麼的可惡,常年的磨礪,早已打磨掉了他的棱角,高傲的心氣也因為不順的人生而磨平。他有什麼權利阻止別人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哪怕不適合,也不是自己能夠決斷的,每個人都需要機會,也需要時間去證明,他那高人一等的優勢,到底憑什麼存在?就是因為有個好爸嗎?可是安逸的生活從來不是自己想要的,他需要更加激情的人生才能夠證明自己的存在。當洋洋灑灑的一片悔過書寫出來的時候,江峰不禁苦笑。看起來辦公室坐得多也不是沒有好處的,這一手漂亮的字與前麵的開章實在是高了數個段數啊。苦惱了一會兒,幹脆又重抄了一遍。還好有個對比的,不然他實在不知道15年前的自己鋼筆字有這麼差。修改過後,雖然依舊透露出字行間的秀麗,卻已經差了不少。最後一個字落下,江峰瀟灑的將紙張扯下,舉起來透過台燈看了一眼,抬指輕彈,露出了一臉的笑。無論是什麼原因讓自己重新回到15年前,但是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將信簽紙端正的擺好,林峰站起身甩了甩胳膊。看著灰黑的水泥地麵躍躍欲試。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想去的地方可不是以自己此刻的體能能夠勝任的。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