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黑影無聲無息滑落在麵前,浮雕似的不可捉摸。我根本沒有聽見腳步聲,仿佛對方是用鋼絲懸吊在空中滑行。
黑影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我這個方向。
當我突然厲聲開口,對方這一驚真正是非同小可,足以把他的膽嚇破。此公嚇得渾身猛一哆嗦,魂飛魄散。在這種特殊場合,一尊銅澆鋼鑄的塑像也會被一聲斷喝劈成兩半。
“別動!”我低聲咆哮。雪亮的手電筒燈光突如其來罩住了夜行客的頭部。麵前是一名年輕漢子,我看清了一張大受驚駭而變形扭曲的嘴臉。我強調我的命令,“別耍花招,我這個人不喜歡耍花招。”
那年輕漢子直愣愣地瞅著我這個方向。他非常乖巧,穩住手腳不動。電筒光十分刺目,他無法辨認我方的任何動靜。他的感覺部分地彌補了這方麵的不足,那一件鉤狀武器緊逼他的脖子,壓迫他的呼吸,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完全沒有抵抗的意思。在最初的驚恐過去之後,他迅速恢複了鎮靜。這家夥試圖伸了一下脖子,盡最大努力強作笑容,仿佛抵緊他項下的那冰涼的金屬玩意兒不是殺人奪命的利器,而是一串白金項鏈之類的裝飾品,而從黑暗中煞神般突然衝出來的我,也不過是專程趕來為他授勳的元老院代表。
我目不轉睛,時刻留神他肩膀的動靜。根據格鬥擒拿學的理論,任何搏鬥動作都起始於肩部。製服對手一定要趁其肩部欲動未動的那一刹那,突然發作,搶先攻擊,方能取勝。否則,必會受製於人。我喝問道:“鬼鬼祟祟的,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找水喝。”對方睫毛也不眨,脫口而出,“我渴,找個地方,喝口水。”
“喝你媽的頭。”我被惹惱了,粗魯地罵道。年輕漢子當麵撒謊,他看上去毫無畏懼,他正用沉著來嘲弄我。他的態度十分誠懇,似乎我泡製了一起冤假錯案,他正是受害者,但他並不介意,準備在聽到我正式道歉之後,就打算與我和解似的。
才荔雙手持槍,對準不速之客的臉孔,我留意到,這件家夥對年輕漢子起到極大的威懾作用,他不停地斜過眼睛緊張地瞅一下那把槍,以揣度自己下一秒鍾能否健在人世。我趁機迅速晃動一下電筒光柱,發現對方兩手空空,沒有持械。
“我真的是進來喝水,”年輕漢子重複一遍供詞,眼角瞥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坦然地說,“我喝酒過量,迷迷糊糊就闖進來了。對不起,請問,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又是謊言,我咬牙切齒,毫不動搖地逼上前去,令對方連連後退。我深深嗅了一下,沒有聞見一絲酒精氣味,相反,我倒是察覺到對方全身上下一股掩飾不住的濃濃殺機。在手電筒強光的照射下,對方雙眼奕奕有神,目光如電,根本與酒鬼沾不上邊。
我加重手上的力量,追問:“證件?”
年輕漢子連連承認:“我有證件,我有證件。”
他慢慢舉起右手,伸出兩根指頭。在征得我的許可之後,方才徐徐探入懷中去取。
他的動作十分緩慢,看得出他不願意莽撞行事。他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我的誤會,他的一舉一動,都刻意安排在我認可和允許的範圍之內。望著他誠實表情和無邪眼神,聽見他有問必答,打量著他循規蹈矩的舉止和言行,我有些猶豫了,持械的力量略有放鬆。
閃電般的,年輕漢子飛快抽出右手,掌心突然亮出一隻黑色微型小盒,盒麵反射著燈光,似乎是鏡頭之類的東西,與照相機閃光燈十分相似。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迎麵撲來一陣眩目的強光。頓時,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
強光襲擊了我。速度之快,令我根本來不及閉眼躲避一下。我剛來得及看見才荔大聲喊叫著,對準年輕漢子扣動扳機,一大團粉霧一擁而出,淹沒了年輕漢子的臉龐。下一秒鍾,就像一片烈火在我視網膜上呼地一聲竄起幾尺高的光焰,又像一爐熔化的鋼水劈頭蓋臉奪眼眶而澆入,我感覺到身體深處都被灼傷了。光量強烈無比猶如萬杆銀叉刺穿了我,我不由地鬆開手中的武器,一隻手緊捂雙眼,大聲痛苦呻吟起來。
我閉緊眼,又驚惶張開,眼前流動著一片五顏七彩的世界,黑白交替,深淺變幻,好像有數不清的焰火在眼底此起彼落。我一下子變成了可憐的盲者。
我狂怒了,一邊咆哮一邊掄起手中的鉤狀武器,勢不可擋地向對方劈下去,用力既猛烈又粗暴,足以把一頭犍牛的脖子連根切斷。但是,我已失去了戰機,鉤狀武器擊空,深深劈入走廊的牆壁裏。
隻一眨眼的功夫,年輕漢子抽身逃了。
我扔掉武器。雙手捧住眼睛,痛苦萬狀,在原地團團旋轉。
我聽見年輕漢子的足音比狸貓還要輕捷,一陣風似的飄走,轉眼之間已移到了樓梯口。
那串狸貓般的腳步聲不協調地卡住了。頃刻間,樓梯口傳來激烈的廝打聲。
幾分鍾後,我的視力漸漸恢複正常。女生宿舍一間間接連亮起燈來,女學生驚恐尖叫聲震耳欲聾。
我在腳邊摸到鉤狀武器,複仇的渴望用銳利的刃割傷我的心,又灑上一把鹽,我痛苦不堪,決心拚死報仇,洗清羞辱。我發狂似的撲向樓梯口。
幾間女生宿舍大膽敞開了房門,室內燈光傾瀉在走道上,女生們探頭探腦,手中舉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如傘、汽水瓶、叉衣棍之類。
樓梯口半明半暗,人影閃爍。一幅力量懸殊的搏鬥場麵驚心動魄展現在我眼前。
我嚇呆了,才荔跌倒在地,可憐地蜷縮在樓梯拐彎處的角落裏,激烈搏鬥耗盡了她的氣力,她衣衫淩亂,勢單力薄,看上去不堪一擊。但她雙眸中流露出大無畏精神,目光炯炯,毫無怯退之意。
年輕漢子狼狽不堪,不停地劇烈咳嗽,看來我製造的秘密武器未能迷瞎他的眼,反而重創了他的肺。他惱羞成怒,高擎寒光閃閃的匕首,一寸寸向才荔逼去。在距才荔不到一米處,他瘋狂躍起,懷著切齒仇恨猛撲向前,揮刀直刺才荔心髒。
我心冰涼,手腳麻木,緊張得幾乎當場休克。我清楚地明白,即使我的動作迅速猶如一道閃電,我也來不及救援我的搭檔了。我痛苦地眯細眼睛,大吼一聲:“住手,你這個畜牲。”同時,掄起鉤狀武器向下方擲去。
根據我當時的判斷和推算,在一般情況下,鉤狀武器在擊中目的物之前,年輕漢子來得及把他的殺戮行為一口氣操練上五遍,他可以長亭更短亭地把才荔一直送到黃泉路上去。由於距離較遠,這名暴徒在行凶之後,還能夠以打太極拳的從容姿態避開我發射的那枚帶鉤的地地導彈,逃之夭夭。
我在絕望中睜大眼睛,奇怪的是,應該發生的事件一件也沒發生。才荔依然活著,可憐兮兮地擠在那個水泥角落裏,伺機反撲。那名心懷叵測的歹徒無比激烈地揮舞著凶器,依照當時情況來看,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歇斯底裏地張牙舞爪,他恨不得一刀一刀淩遲了麵前唾手可得的女對手。但不知何故他雙腳一動不動立在原地,任憑膝蓋劇烈地扭動,好像在跳太空舞。仔細看去,這家夥胳膊動作僵硬,仿佛肩肘關節嚴重鏽蝕,舉止變形,極不自然。
而那件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成為了現實。年輕漢子發現鉤狀武器在空中旋轉著飛去,他臉上的表情既恐怖又痛苦,但他不躲不避,像條錚錚硬漢似的伸出胳膊試圖抵擋,結果被無情地重重擊倒在地。他痛得呲牙咧嘴,好半天才哼哼著,掙紮著在原地爬起身來。
我眼前一亮,哇哇叫起來,我欣喜若狂。原來,那歹徒被才荔“鎖死”在原地了。才荔高舉噴罐,瞄準激烈扭動身軀的年輕漢子,一口氣把一罐防暴強力膠全部噴完,她輕蔑地吐了口唾液,丟出空罐,迎麵砸在對方的臉上。
年輕漢子狼狽萬分,他的兩隻鞋牢牢粘在地上,動彈不得。左臂袖部瞬間被粘在膝蓋上,右手又被膠在褲角處,前襟與長褲多處結下“不解之緣”,迫使他隻能曲背彎腰,像龍蝦一樣亂抓亂爬。他一時掙脫不開,急得鬼哭狼嚎,忙亂中揮動匕首一層層割破自己衣物,急欲脫身。
我興奮之極,大吼一聲:“萬歲!才荔。”隨即稍一矬身,從十來級樓梯上一躍而起,我像高台跳雪運動員淩空出世,瞬間“飛”到年輕歹徒的正上方,以雷霆萬鈞之勢居高臨下地向對方撲殺過去。
可憐的夜行者,他仰起臉來眼睜睜地望著我,目睹我殺氣騰騰以泰山壓頂姿式向他發動襲擊,而他半步也移動不得。他絕望地抖動雙腿,但他兩隻鞋底被強力膠牢牢粘在水泥地上,加上運動鞋帶穿扣過袢比較複雜,急切之下非但無法鬆綁,反而越解越亂。年輕漢子痛苦地長歎一聲,他隻能聽天由命了,他舉刀向上,憋足勁硬挺在原處。
假如此時好萊塢的攝影師在場,他的膠片上便可以記錄下這樣一組慢鏡頭動作:
我一隻大腳從天而降……
貼著年輕歹徒的耳朵踹踏下來……
重重踩中其肩……
年輕歹徒東歪西倒……
隨後,我另一隻大腳直踢他懷中……
楞把對方蹬了個四腳朝天……
年輕歹徒方寸大亂……
匕首脫手飛扔出去,未擊中任何目標……
年輕歹徒麵部驚恐萬狀,大特寫……
…………
年輕漢子像一隻正與羊羔周旋的惡狼,冷不防地被天外飛來的一塊巨大隕石擊中,雷霆萬鈞地把他砸趴在地上,他全無還手之力,癱臥牆邊。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身來,狠狠踢了對方幾腳。
我走過去攙扶才荔。
忽然,我意識到敵我形勢一刹那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正如老子所雲: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對年輕歹徒的巨大衝擊給予對方沉重打擊,與此同時也造成了對方鞋幫和鞋底的完全斷裂,那兩隻運動鞋的鞋底仍然柔情蜜意死死粘貼在水泥地上,但夜行者的兩條腿徹底獲得了自由。
對方立刻意識到這個機會對他來說無比寶貴,他像一隻被追急了的巨形蝗蟲縱身躍起,發出很大的聲響。年輕漢子轉眼之間便跳下多級樓梯,消失在夜幕中。
我來不及多想,故技重施,淩空一大步跨越五六級樓梯,直向下方歹徒的背影猛撲過去。就在我的雙手幾乎擒牢對方肩膀之際,年輕歹徒像影子似的消失了。
我的肩膀重重地撞在水泥牆上,頓時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五髒全挪錯了地方。我痛得連聲大叫,沿著牆邊癱倒下去。
年輕歹徒一閃身晃開我,他怕樓下有伏,旋即轉向,大步從我身上跨過去,重新躍上二樓,三步並成兩腳飛身逃竄。
此時,二樓走廊兩邊宿舍門全部大開,室內燈火通明。女學生們爭先恐後擠向門口,東瞅西望,觀察動靜。驀然瞧見年輕歹徒麵目猙獰狂奔過來,被擠出門外的女學生嚇壞了,拚命往回躲,門內的女學生不明究裏,仍然使出渾身力氣推搡著往外擠。一片混亂場麵,響起陣陣尖叫聲和哭鬧聲。
年輕歹徒沿著走廊拔腳疾奔,旁若無人,咚咚地飛跑。當時的場麵熱鬧非凡,他像率先跑完馬拉鬆全程第一個回到始發地賽場正發起最後衝刺的金牌選手,受到熱情觀眾夾道歡迎;又好似渾渾噩噩的小羊羔打開門閂後狼外婆立即揮師長驅直入,正接受它的犧牲品的檢閱。
我在才荔攙扶下站立起來,不顧身上傷痛,立刻猛追上去。
我同樣咚咚地跑過二樓走廊,女學生們同樣地尖聲驚叫,同樣有幾件物品向我飛擲過來,被我一一躲過,身後傳來茶杯和可口可樂玻璃瓶的爆裂聲。我又好氣又好笑。當然,我不指望在走廊能見度不良的情況下,受驚的女學生們明察秋毫分清良莠向我獻送上一束束鮮花。但我確實啼笑皆非。
我蒙受的不公正待遇促使我暗暗發力低頭猛跑,轉眼之間便追到了大樓“H”部。
我尾隨年輕歹徒的背影,一腳把門踹開,闖進了盥洗室。
一條黑影伏在窗上,像一隻誤入室內的蝙蝠,急欲脫身。他心無旁騖,弓身彎腰,運足力氣。隨著一聲大吼,他突發蠻力,拉彎兩根鐵柵欄,露出可容一人通過的空間。
他隨即一躍而出,消失在窗外的夜空之中。
我暗暗叫苦,急撲上前,“嗤啦啦”從歹徒後襟上撕下一片布條,這就是今晚我的全部戰利品。
囊中獵物再次脫逃了,我懷著難以名狀的痛苦和懊惱,飛步登上窗台。我不畏挫折,決心一拚到底。
樓下人聲嘈雜。我往下望去。
年輕歹徒飛撲落地,未及立起,他立刻手腳並用,像頭豹子竄出一丈多遠。
他剛剛直起腰來,兩條黑影向他猛撲過去。體育教師和研究生以逸待勞,在樓下守候多時,二位護花使者身大力沉,各抱住跳樓人一條胳膊,使出吃奶力氣往後扳壓,合力將其製服。
跳樓人不勝痛苦,掙紮不得,仰天放出悲聲來。
樓下響起一陣廝打、拖拽和喘息聲,夾裹著男人粗野的斥罵,亂哄哄地交織在一起。
大樓四處,多條電筒光柱閃爍,越過草坪,翻過欄杆,迅速向此處移動,我方的有生力量把包圍圈箍得鐵桶一般,“拉網合圍”接近尾聲,夜行者插翅難逃了。
我心中大喜,我們終於成功了。
但是,我又一次高興得太早了。
年輕歹徒半蹲半跪,蜷屈在地上,一副山窮水盡、束手就擒的神態。他完全停止了抵抗。
相比之下,體育教師和研究生絲毫不敢懈怠。他倆變本加厲,拚出全身力氣,死死扭住手下的獵物。看起來他倆存心活活撕碎這家夥,那凶猛架式十分可怕。
轉眼之間,其他值班人員紛紛趕到。十來條電筒光柱交叉,齊向被俘者臉上照去。
就在此時,年輕歹徒一聲大吼,火山爆發似的從地上竄起來。他昂首擰脖,扭肩彈腰,蹬腿甩臂,活像僵屍還魂。這家夥由靜轉動的速度奇快,他氣焰之囂張,模樣之粗野,力量之巨大,完全出乎眾人意料之外。他一邊大聲咆哮一邊猛振雙臂,瞬間便把兩位執法人員像連體兄弟似的摔倒在身後兩米多遠。
年輕歹徒低頭彎腰,像炮彈出膛勢不可擋衝向前方,把迎麵圍來企圖阻止他的教師們接二連三地撞翻。
轉眼他就衝出重圍。
此時,年輕歹徒前方已經空無一人。他疾步如飛,腳下不停加速,一縱身逃進黑暗中。
下一秒鍾,夜行者已然無影無蹤,他迅捷地離去不見了。
我心中痛苦萬分。在正義與邪惡大決鬥中,技不如人,隻能默默接受屈辱的結局,必然要自食苦果。我橫下心來,一縱身跳下樓去,加入追捕者的行列。
我四肢落地,剛想爬起身來,後腰被人死死抱住。偷襲者趁我猝不及防,使出蠻力把我摔了個四腳朝天。隨即有一條漢子重重騎壓在我胸口上,差一點兒沒把我的肋骨根根壓斷。漢子來勢洶洶,殺氣騰騰,罵不絕口,唾涎飛濺。他惡狠狠卡住我的喉嚨,揮起電警棍沒頭沒腦地向我猛砸,仿佛要把他上生、此生和來生所有怨氣一起加起來,今晚找到我來一起算總賬。
我被惹急了,隨即潑口大罵:“研究生,你這狗娘養的,到底在幫誰打誰?說啊!”我勃然大怒,一半是痛恨研究生外戰外行,內戰內行,沒本事鬥敵擒賊,反過來殺良冒功倒是他媽的一把好手。另一半是我覺察到幸虧研究生忘記打開電警棍開關,萬一他急中生智,及時糾正了這一疏忽,那我就來不及張口了,非被他整慘了不可。
研究生聞聲大愕。他下意識地撥開電警棍的開關。看起來他意猶未盡,準備再補我一棒。
我來不及多想,躺在地上運足全身力氣,突然舉起右腿高踢,足尖正好蹬在研究生後腦勺上。
研究生一聲不吭,像一捆麻袋從我身上栽倒下來。
我旋風般的彈跳起來。
就在此時,遠處黑暗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嗥叫。
這聲音慘絕人寰,恐怖萬分。不似出自人類口中,倒像是一匹九頭怪獸在巨大危險壓迫下發出垂死前的幹嚎。
緊接著,一件沉重的物體從高處拋落在地上,響起毛骨悚然的撞擊聲。仿佛一隻巨豹突然從大樹後躍起拍落一隻鬆鼠,後者頃刻之間便皮開肉綻,化成一團肉泥。
全體值班人員倒吸一口冷氣,麵麵相覷。大家緊緊擠在一起,不知所措。
我們集中全部電筒,雪白的燈光把周圍照得猶如白晝,並排搜索前去。
在運動場旁邊,遠遠發現一攤黑影癱倒在草叢中,好似罹難的外星生物。
走近一看,大家都怔住了。年輕歹徒軟綿綿地昏死在地上,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四肢攤開,失去知覺,不省人事。若不是眾人剛剛同他交過手,知道他像頭孤獨的公野豬一樣粗野狂暴,單從他目前的狼狽模樣來看,定會被人誤認為他是被盜墓者洗劫一空後拋出棺槨的一具古屍。
尤其令人驚奇不解的是,年輕歹徒臉上,左一道右一道勒出深深的網狀繩痕,仿佛上蒼之手捉住了他,把他頭朝下吊在一隻超級大網兜中,又在他後背壓上一座金字塔,倒吊了一整天,以示懲罰。我在數分鍾前剛剛和這漢子麵對麵打過交道,知道他臉上原來並無傷痕,我無法解釋,隻能認為這是上蒼警世的奇跡。
值班人員大喜過望,爭先恐後衝上去,把年輕歹徒團團圍住。有人捆綁有人上鐐有人加鎖,七手八腳,像裹粽子似的把這個惡棍捆了個結結實實。
研究生餘怒未消,乘人不備,他掄起電警棍狠狠揍了那家夥好幾次。
我轟開研究生,仔細檢查繩索結頭,確信這一次萬無一失十分牢靠後,方才放下心來。在電筒光照射下,眾人清清楚楚看見,年輕歹徒左手背上,刺有一隻醜陋的黑蜘蛛。
值班人員極度興奮,又感到非常意外,人人都覺得這種結局來得蹊蹺,簡直就是不可思議,彼此交換著大惑不解的目光。大家不明白是何方神祗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降服了這隻人形妖魔。年輕歹徒力大過人,兼有武術和氣功根底,單憑我校教職員工的力量,遠不足以與之周旋,更談不上將其製服收監。那麼,冥冥之中是誰在主持正義,是誰匡謬正誤最後嚴懲邪惡呢?
我苦苦琢磨,百思不得其解。
眾人高舉電筒,齊向運動場中間照去。奇跡就發生在那裏,但是看上去一切都很普通平常。
越來越多的電筒加入進來,大樓各個窗口都亮起了應急燈,燈火輝煌,把操場上照得猶如白晝一般明亮。
隻見一張巨大的排球網橫貫操場中央,紋絲不動,法相森嚴。
仿佛天籟似的,一刹那間啟迪了我的心靈,啊!我全明白了。正是這張大網,這張由於比賽結束過遲未及卸下的大排球網,扮演了一個扶正祛邪,無惡不收的英雄角色。
年輕歹徒十分熟悉校園環境,他深謀遠慮,機關算盡。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未料到,今晚操場上會有這麼一道“神來之筆”。根據本校製度,下班後運動器材一律入庫妥加保管。我來校工作近十年,很少見過網球網,羽毛球網或者排球網夜間棄置在操場上無人過問的現象。
今晚,尚不清楚是哪個環節出現了異常情況,某名工作人員一次罕見的疏忽,極不尋常地補全了人類社會善與惡鬥爭中的天生不足和缺陷,這種機會千載難逢啊!當時,年輕歹徒猶如虎口脫兔,正以驚人的速度奔跑,他閃電般的掠過寬闊草坪,炮彈一樣高速橫穿運動場中央,萬萬料不到一頭撞在網上,巨大衝擊力瞬間轉換成巨大彈力,一下把他拋出四、五丈遠,直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魂飛魄散。年輕歹徒驚嚇過度,加上身體內部受傷,當場昏迷,不省人事,導致他最後束手就擒。
全體人員長長舒出一口氣,心情無比暢快。
我通知研究生立即報警。我把這個任務交給他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擔心他會虐待俘虜。研究生一直殺氣騰騰地圍著年輕歹徒繞來轉去,把電警棍在空中舞得呼呼響。
研究生極不情願地接受了任務,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他向往建功立業的現場。
幾乎與此同時,警笛長鳴,迅速由遠而近。
緊接著,我們遠遠看見警燈旋轉。一輛公務車馬達轟鳴,向我們疾馳而來。
刺耳的警笛聲猛烈地衝擊耳膜,每個人都又驚又喜,親身體驗到法律之劍銳不可當。我們在慶幸之餘,這一切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萬歲!中國警察,世界一流!”不知何時,越來越多的女教師和女學生麇集在操場上,親眼目睹了今晚發生的事件的來龍去脈。她們剛剛擺脫心驚膽戰的狀態,喜出望外又引發了一片歡呼聲。
一輛白色大型專用車輛飛馳掠過操場邊。深夜光臨本學院的原來是一輛救護車,我們又一次地感到突兀和意外。
救護車在教師住宅大樓前逗留片刻,隨即調轉車頭,沿著原路十萬火急返回,高速消失在夜色中。
研究生氣喘籲籲跑回來,通知大家說,區公安分局和“110”
巡警承諾立即趕到現場。他邊講邊戀戀不舍地盯著年輕歹徒,撥開電警棍的開關,含混地透露說,警方業已批準他“在一切必要的時候,毫不猶豫,立即使用電警棍。”
我不由分說,迎麵攔住研究生,奪下他手中的電警棍。使他假傳聖旨,濫用警械的企圖當場流產。
研究生毫不氣惱。他有更大的新聞急欲宣布。他樂嗬嗬地大聲問道:“喂喂,你們猜剛才是誰,八抬大轎,連拖帶拽地架進那輛救護車?”
大家楞楞地瞅著他,無人應答。
研究生誇張地做了一個脫帽動作,然後把這頂想象中的帽子捧在胸前,垂下頭來,裝腔作勢抽泣了兩聲。他用悲哀語調緩緩公布於眾說:“我校著名的官僚主義領導人,傑出的盜賣校園牟取利益的思想家組織家活動家──馬副校長,半小時前不幸突發大麵積腦血管破裂,‘中風’倒下,享年五十二歲。……當然,他還沒有作古,但醫生透露,預後很差,雖生猶死,很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未等研究生說完,操場上的人群早已沸騰起來。年輕教師毫不掩飾他們的欣喜心情,相互慶賀,公開喊好。青年女教師們當場編織一個鮮花花環,套在研究生脖子上。上年紀的教師們言語謹慎,恪守“君子不乘人之危”的古訓,但他們眉眼間洋溢著愉悅和輕鬆,舉止步履也像孩子似的不知不覺歡快起來。操場內外,一群群人喜極而泣,研究生臉上也滾動著亮晶晶的淚珠。
我像雕塑似的,一動不動佇立在歡騰人群的背景中,靜思良久。我把眼前的一切重新看過,想過,這才最真實不過地意識到,這個消息對於我們的學校,對於全體教師和學生,對於我本人具有何等重要的價值。
研究生蹦著跳著跑過來,把花環戴在我頸子上。我離開人群,走到操場邊一棵高大入雲的楓樹前,久久撫mo冰涼的樹身。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棵樹保住了,這一大片樹林和綠色長廊保住了,校園完整地保住了,學生和教師們的學習環境生存空間最終得以保全。
我不知道樹木有沒有思想,這些綠色植物會不會像人類一樣思維呢,我無法回答。但我分明聽見,在夜風吹拂下,萬千片樹葉絮絮做聲,表達出與操場上人群相同的激動情緒。
淚水不由地奪眶而出。
我獨自走向操場中央。取下脖上的鮮花花環,在唇前吻了一下,把它掛在排球網上。
我伸出手,久久地撫mo這張大網。在濃黑的夜色中,能見度幾乎等於零。相隔一拃之遠,肉眼便完全不能辨識出網的存在。
但是,在客觀上,網是那麼實在,那麼堅固,那麼富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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