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很典型。
我想,在中國的女性群體中,沒有多少能像她一樣嚐盡苦難、受盡蹂躪卻依然桀驁不馴地活著,強過男人。
母親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心儀的男人,命運卻給她捉起了迷藏。尋尋覓覓,半百已過,屬於她的,沒有愛情。
1
大學裏,我談了個男朋友。作為母親的女兒,在我的生命裏,第一次有了愛情。說不清那是怎樣的滋味,幾天不見,一想到他,心裏跟爆炸了似的。花前月下,該浪漫的都那樣經過了,好像戀愛中比不可少,儀式一般。二十一歲之前,生命就像一朵幹渴的花,有了愛,便一下子變得飽滿而絢麗了。
我跟母親說了這事,我跟她說我找了個男人——盡管他隻是個小我一歲的男孩子。說這事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內心的平靜使我大吃一驚——這麼多年來,在母親的調教下,我完全被馴服了。作女兒的,在母親麵前,沒有隱私可言。
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地藏著喜悅和期待,幹涸的眼眶一點一點暈著濕潤,依然躲閃著,一如隱瞞她一生不願為人知的是是非非。
“這下,我心就放下了。”母親垂下眼皮,嘴角無意地抽搐了一下。
我看到她那強勁搏動的心穩穩地沉了下去。
“我會照顧好自己,現在跟以後。我不會受騙!”我盯著她黝黑的臉,認真地說。說到“受騙”時,我故意壓低了聲音。
母親聽出了什麼。她是個精明過人的女人。
她抬起眼皮,目光很堅定,說:“你長大了。克克,把那個男的給我領回來給我看看!”
“好。”我不動聲色地回答。
2
又一個婚嫁的年齡悄悄來了。
我是家裏兩個孩子中的老大,取名“克克”,是母親給的,這個名字有些來頭。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象母親取這個名字時的心理,是仇恨?報複?還是某種期待?抑或某種自我挖苦與折磨?別人的名字都能說出來曆,我卻說不出。問父親,父親默然地說,隻是個代號,沒啥意思。母親卻說這個名字在我未出生時就取好了,是男是女都可以叫。
就這麼簡單。
母親嫁到現在這個家時是三十歲,婚後一個月就懷上了我。
母親之所以拗著勁兒嫁到這兒,是看中了這裏肥沃的水澆田地。有土地,有雙手,就不怕沒飯吃。這是她最初的想法。母親的幹爹,我的姥爺為此事在很長的時間裏無法原諒她。姥爺的意思是讓她嫁給他本村一個男人,知根知底,日子會好些,但母親不同意。母親嫌那裏是沙土地,窮。
母親違背了姥爺的意願,讓一向威嚴的家長丟了顏麵。因此,以後的日子裏,無論多苦,她都不會哼一聲。
她太倔強,選擇什麼就吞什麼。
過門之前,村裏的老老少少便議論開了:
“那女人以後呀,有她受的!”
“那個母老婆不把人整死才怪,嫁過來之前也不打聽一下,保準那女的也是嫁不出去……“
“日他娘,老子還沒討到老婆,看他那悶呆樣兒倒是撿便宜啦!”
“操他祖宗八輩!結婚?讓你林家段子絕孫!”
這些話要是被母親聽到了,她還會嫁過來嗎?
林家的名聲臭遍方圓十裏。老少爺們兒都知道一個寡婦“母老虎”領了四個狼崽,黑心黑肝黑肺,窮得叮當響。
三間草房一張床,四個兒子一個娘,晚上哭爹白天喊娘,就這麼一個家。男的五八年活活餓死了,女的一個人搶吃了一家人的口糧,四個孩子見啥吃啥,竟也活了過來。
村裏的老人提起往年的“母老虎”,第一句話就是:“她當年騷著呢!”
“母老虎”,我的奶奶。
奶奶是改嫁給爺爺的。當年逃荒到西安,爺爺賣早飯,奶奶賣大碗茶,攤挨攤,擺著擺著,兩個小攤便擺在一塊兒了。後來,奶奶便帶著十來歲的大伯父跟爺爺回來了。再後來,生了二伯父,他們第一個親生子。我父親是老三,不是爺爺的親生子。據說那年日本人來,奶奶跟個日本人風liu了一夜便有了我父親。對這件事,大家很少提及,誰提父親就跟誰火。奶奶的第四個兒子就是四叔,一個一輩子以監獄為家的人,毀了。
奶奶之所以是“母老虎”,是因為沒人敢惹。誰惹到她,她就會站在那家人門口,支著膀子叉著腰,破口大罵,從孫子罵到爺,祖宗幾代給你罵個遍,一個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