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崽子!又來偷吃!快快!抓住他!”
中年夫妻手拿掃帚驅趕偷餿食的小偷。
一個小小的身影到處逃竄,鑽過水泥修砌的洗衣台,跳進小河裏。
小手灰黑,高高舉起一隻從餿水桶裏偷出來的泡發雞腿,
巴掌大的腰身沒入渾濁的河水裏,艱難緩慢的往河岸對麵移動。
這隻已經酸臭的雞腿是他兩天以來的第一次進食。
他狼吞虎咽,三兩口就吃光,雞腿骨頭也咬碎了吞進肚子裏。
小家夥縮在河岸邊的橘子樹下,沒入高高的蘆葦叢,雙眼放空失距……
自收養他的老奶奶去世之後,一場大雨衝毀了茅草搭建的矮房屋,他再沒有地方去。
老奶奶識得字,在撿到他的繈褓裏有一塊刻著名字的白玉。
奶奶就按照白玉上的字,給他取了暮年的名字。
奶奶總是笑著喚他:‘小阿年……小阿年……’
河岸邊刮著陰冷的風,一陣陣引得他的小身子顫栗。
暮年從蘆葦叢裏站起來,烏漆嘛黑的雙手撥開厚重的蘆葦葉子,
傷痕斑駁的一雙小腳伸出來,踩進潮濕的泥土裏。
黑的瑩亮的雙瞳幹淨清澈,又帶著探尋和小心翼翼。
他回頭看了眼橘子樹上累累的果實,不舍的離去。
橘子太酸澀了,他前兩天才吃過,還沒熟。
暮年是沙河村人見人厭的存在,他經常趁主人家出工的時候,去偷吃食。
一開始大家還覺得他孤苦伶仃的可憐,會施舍些玉米棒子給他。
但日子長了,村裏也都是些下勞動力的換糧食的,誰也不願意把自己辛苦勞作的糧食分給一個外人。
沙河村是偏遠的小山村,村子建在山腳下,四麵環繞大山,一下雨就積水,收成普遍不好。
收成差的時候,一家人都吃不飽肚子,哪裏顧得上別人。
久而久之,沒人再同情暮年。
他餓得不行了,就開始到處找吃食。
深山裏常年積水,雨勢大的時節還會有泥石流,許多果樹菜苗都被雨水漚了根,在外頭根本就找不到吃食。
漸漸地,他隻能去村裏的每家每戶喂雞鴨的餿水桶裏找吃的。
被主人家發現,就是下狠手的揍,恨不得打死他。
暮年晃悠悠走到奶奶的長滿雜草的墳前,蜷身在墳邊躺下。
奶奶走後,他就像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
村裏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去死,對他恨之入骨。
隻因為他偷吃了他們喂牲畜的餿食。
暮年在墳前一躺又是兩天,胃部的絞痛拉扯著他的精神清醒過來。
他挨了一會兒,不願意起身,短小的胳膊抱著墳土,身子貼得緊緊的。
但始終抵抗不了肚子一陣陣的發出饑餓信號,暮年捂著肚子,虛晃著身體站起來,餓得頭暈眼花,順手扯了把墳頭草填肚子。
他去河岸邊的橘子樹下呆了會兒,仰著頭呆滯的望著樹上的青色果實,雙瞳無光。
橘子什麼時候才會熟呢?
“嘿!死小子!”,身後突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暮年頭也不回,下意識的驚嚇拔腿就跑。
男人手裏拿著鐵鍬朝他追過來,一耙子砸下來!
暮年跑得快,及時躲開。
“又想來偷東西!”,男人粗獷的嗓子喝罵道。
暮年跑得飛快,小短腿兒一刻不敢停歇,生怕後麵的人追過來。
他跳進河水裏,慢慢地往河對岸走,那邊有房屋。
這次,他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去找餿水桶裏的食物。
田坎上的一隻白色大鵝吸引了他的眼球,暮年盯著大鵝目光生出豔羨,黑色的眸子眨動著,唇角微微上揚。
大鵝揮動漂亮的大翅膀,瀟灑恣意,空中飛舞著它落下的幾根羽毛,潔白無瑕。
而他自己身上又髒又臭,皮膚黝黑,滿身汙垢堆積成泥。
暮年垂下眸看看自己的雙手,指甲塞滿黑垢,雙手黢黑幹燥裂開幹紋,像幹旱的稻田裂開一塊塊土縫。
大鵝悠閑地整理著自己漂亮的羽毛,擺擺翹臀,慢悠悠地朝他走過來,姿態傲慢。
暮年無光的瞳孔瞬間亮起來,泛起點點星光,他微微躬身朝大鵝靠近。
“偷鴨子嘍!”
一片廣闊無垠的田野裏,響起一聲攻擊性十足的喊聲,驚動了村莊裏的老老少少。
暮年猛地直起身,驚飛了麵前的大白鵝扇動大翅膀瘋跑,田坎上打瞌睡的群鴨全被嚇跑跳進水田裏。
暮年愣在原地,眼前闖入一個個拿著鐵鍬,扁擔,掃帚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村裏的人全部出動朝他衝過來!
“我......我沒有偷.......”,
他解釋的聲音被人群衝過來的腳步聲淹沒。
這是從奶奶去世之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但沒有人聽見。
他圓溜溜的眸子驚恐地瞪著麵前衝過來的可怕人群。
等他反應過來想跑時,短腿兒沒跨幾步,就被一隻強壯的大膀子抓住。
五大三粗的男人捉住他的頸子提起來,吊在半空中。
另外一隻粗糲的大掌在他的小屁股上狠狠抽打,後頭慢慢趕來的人也紛紛甩巴掌的甩巴掌,揪耳朵的揪耳朵。
還有打手心的,踹肚子的,全村人一個也沒閑下來。
暮年咬著牙關,沒哼一句,脖子被掐得通紅,張開嘴大口呼吸。
“死小子,小小年紀就偷東西,長大了還了得!”
“要我說!幹脆把他丟河裏淹死算了!”
“不行不行,咱們不能鬧出人命,照我說,打斷他一條腿就算了,長個教訓。”
“這小子沒地方去也可憐,要不找個不能生的人家賣了?”
“賣什麼賣!幹脆丟到縣城裏,城裏人有錢,他也能討個飯吃!”
“這個主意好!送走就算了,免得禍害咱們村的糧食。”
“那不行!咱們每家每戶這小子哪家沒偷過,總得給他點教訓,教教他做人再丟出去!”
“行了!都別說了!”
單臂吊起暮年的男人鬆開手,放下他,改抓他的後衣領,提著往河邊去。
一群人趕緊跟上去看熱鬧。
“撲咚!”
平靜的河麵濺起巨大水花,漣漪漾開,暮年小小的身子在河水裏撲騰。
河水不深,暮年也往來過好多回。
但淹死人足夠了。
暮年被扣住雙手雙腳麵朝下丟進去,恐慌占據他的大腦,
根本來不及想到任何,隻下意識的在水裏撲騰,掙紮躍出水麵。
反反複複嗆了不少水,呼吸道被水灌滿,窒息感和恐懼淹沒他的理智。
他掙紮得更加激烈,雙腿虛軟,根本站不住,慢慢下沉……
“嗚……”
突然一隻手將他從河底撈上來。
暮年呼吸困難,出氣多,進氣少,已然接近瀕死狀態。
男人大掌一翻,將他壓在地上按壓他的胸腔,逼吐河水,嘴裏一邊念叨著:
“給個教訓就算了,明兒個我去縣城賣豆子,隨便把他帶走。
這娃娃也可憐,翁姑婆死了,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填飽肚子了,他也是餓的緊了,
才來偷咱們大夥兒的吃食,咱們都退一步,把他丟出去就算了。”
“就你好心!”,人群中一個大媽陰陽冷諷。
暮年僥幸留得一命,從此也對水生了恐懼。
當晚,他住在男人家門口的柴堆裏。
雖不避寒,卻也比奶奶的墳土邊暖和。
黑黢黢的小臉被凍得僵硬,黑幕星子幾點,圓月明亮。
暮年望著皎潔的月,雙眼越發無神失彩。
他起身繞到河岸盡頭的小路過河,再沿著河岸走到橘子樹下,摘了滿滿一大捧青橘。
用衣服兜著送到奶奶的墳前,整整齊齊的擺上,磕了三個頭。
一直跪到天亮,男人找過來,強硬的拉走他。
男人看到墳前的橘子還不忿的念叨:
“城裏人多,什麼人都有,你還像在村裏這樣偷東西,遲早被人打斷腿!”
去縣城的路上碎石很多,暮年光著腳跟在男人身後,腳掌被劃破留下道道血跡。
男人一路上嘀咕個不停,大多是在告訴他到了城裏怎麼去討飯吃。
告訴他想活下去,就別再偷東西。
暮年安靜的跟著,眼神空洞洞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爬上山頭的時候,他停下來往山腳看下去。
河岸邊不遠處躺著一處矮小的墳墓,長滿雜草。
歪脖子橘子樹的果實禿了一片,空落落的。
那棵橘子樹,是奶奶種下的……
暮年漆黑如淵的眸凝了那棵樹許久許久。
直到走遠的男人發現他沒跟上,不耐煩的吆喝了聲。
他才跟上去。
鬆陽鎮
男人選了個人多地方,將扁擔放下,打開兩籮筐上麵的茅草,金黃的豆子呈在陽光下,
吸引了不少人問價,但沒有一個出手買的。
農貿菜市場人群往來熙熙攘攘,有商販賣豬肉,賣鹵味,各式各樣的果子,還有老太婆擺攤子賣衣裳.......
有打扮靚麗的婦人,穿著豪氣的男人,吹著泡泡的小孩兒。
還有和他一樣髒的叫花子睡在馬路上......
暮年從來沒有出過沙河村,這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人。
漂亮的眼睛圓鼓鼓的打量著周圍的新鮮事物,他躲在籮筐後麵不敢出去。
一個上午過去,男人的豆子沒賣到一半,漸漸生起怨氣。
這怨氣自然就發泄到了小暮年身上。
“滾開!滾開!你躲那兒幹什麼?趕緊滾遠點!別擋著我做生意!”
男人抓起他的後衣領丟出去,不耐煩的揮手趕他走。
暮年望著他,漆黑的眼眸裏茫然一片,小手攥緊衣擺,沒動。
“嘿!小狗。”
賣鹵肉的老板切了塊鴨屁股丟給一隻黑色的哈巴狗,鹵味香氣濃,整個集市都飄著香味兒。
暮年站在過道上,眼巴巴的看著小狗趴在地上咬著肉吃,幹涉的喉嚨溢出饞水。
他又眼巴巴的望著鹵肉老板,老板嫌惡的瞥他一眼,轉過臉又開始吆喝著做生意。
臨近中午,集市上的男人準備收攤,暮年見他要走,趕緊跟上。
“你幹什麼!”,男人怒喝。
“敢跟上來,老子打斷你的腿!”
男人的豆子賣得不好,脾氣也煩躁,挑起扁擔三步一回頭,惡狠狠的等著他。
暮年沒再跟上去,盯著地上落下的一粒黃豆,他走過去撿起來,捏在手心。
集市開始散場子,商販全部收工回家,留下很多瓜果爛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