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子惜
子惜在學校裏的成績是不錯的，至少在小學裏作文經常被作為範文朗誦。在香港這個學校大多以英語作為母語的地方裏生活，子惜卻意外地學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後來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那口流利的普通話才被她深深地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裏，從此不見天日。五年班女生萬子惜已經出落成一個小美人了，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鼻子長得像媽媽那般大氣，喜歡咧開嘴巴沒心沒肺地笑。她對一切關於鏡頭的東西都特別敏感，連舞蹈老師說她將來就當明星的料，她也像其他女生一樣聽到讚美會臉紅，然後默默地在鏡子前練習各種好看的姿勢。也就是那麼一件事後，她依然會臉紅，可是充斥在心裏的是羞愧。哦，當時她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私生女。她隻是隱約感到那是羞愧的事，就像是第一次月事來了卻沒有人告訴她是怎麼回事的羞愧。
是有這麼一回事的。學校開放日裏那名紮馬尾的年輕老師是子惜蠻喜歡的老師，她把子惜的作文推薦為朗誦表演，能夠在一個人的舞台上占據這麼多人的目光那是一件光榮的事。強烈的虛榮心和zhan有欲猶如小蟲子那樣齧咬著她的小指頭。“我的母親——”子惜在台中央深呼吸了一下，爸爸送的那條娃娃裙穿在她身上，簡直在她身上施了魔法一般，讓她成了美麗的公主。隻當了一次的公主。
“我的母親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子，她十分愛我，十分愛爸爸，也十分愛她的家庭——”子惜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漸漸地由緊張到自信。可是手中的麥克風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搶去了，那是皇後冰涼的手，子惜看著看著就專注於它的冰涼裏麵裏了，甚至融入它。她是爸爸的妻子，卻不是自己的媽媽。這是萬潔英幫她擦幹身上的水時對那冰涼的主人的介紹。冰涼最後留給她的是一個禮堂的寂靜，還有“私生女”這個名詞。還有一身冰涼的水。
第三天，子惜依然照常去上學，可她走到哪裏都是奇異的目光，那種目光和以前豔羨她美麗的目光不同。走到教室的門口，幾個曾經妒忌她的小女孩站在中間不讓她進，仿佛年紀很少就懂得玩這種遊戲。“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其中一個女孩誇張地張開嘴，“我終於知道萬子惜國語為什麼說得好，原來又個‘北姑’媽媽。”四處響起了一陣怪笑，看熱鬧的人不少，“什麼叫‘北姑’？”另一個女孩插嘴道。“我媽媽說，那是不幹淨的女人！”小女孩高興地揚起了手迫不及待顯示自己的知識淵博。
子惜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上前把那幾個女孩一同推dao在地上。美麗女生萬子惜學會了什麼叫憤怒，那就是屈辱在她心中點燃的一團火。這一推是其他人始料未及的，被推dao的女生被嚇到哭了起來，平常那些獻媚的男生沒有一個上前幫忙。
“你去死吧。”子惜安靜得像一隻貓，她說，你去死吧。
原來子惜學會的死亡是多壯烈，多決絕。心裏默默重複著：“完了，完了。”還真的完結了生命的所有曆程。
殯儀館裏冷清得很，隻有鄭翠和陳誌立。子惜懷疑自己有幻聽，她居然會聽到如海浪般的掌聲，自己會被一片歡天喜地所包圍著。但炙熱的氣氛卻是一種冰涼，那冰涼很早以前就教會她如何憎恨。其實她並沒有試過真正地去憎恨一個人。就連那個成了冰涼屍體安靜躺在棺材裏的萬潔英也沒有憎恨過，那隻是另一種愛。
萬潔英的喪禮是陳誌立一手操辦，他利用一切的人脈關係把媒體拒之門外，外間對萬子惜的猜測甚多，殺手似乎早就有了必死的準備。在警方的追截下，竟然撞向山邊，整輛車發生爆炸，燃起了熊熊烈火，燒光了殺手的所有物品，連同他的行凶目的。
以寧走進頗是陰森的靈堂，向萬潔英的靈位鞠了鞠躬。靜靜地走到角落裏坐下，呆呆地看著毫無反應的萬子惜。她已經三天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話了，神色慘然地坐在家屬席位上。燈光灑在她的身上像是給了她一層保護膜。
接近傍晚時，陳誌立叫人買來了粥給她吃，“子惜，吃點吧。你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子惜沒反應，她也不覺得餓，全身的內髒都似乎被一條大蛇栓得緊緊的。曾經萬潔英也哄過她吃飯，在很小的時候，在充滿幸福與溫情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