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他的小徒弟在哪呢。

黑瞎子坐在老舊的卡車車廂裏擦著氧化的子彈,在他等待的那個‘時機’到來之前,還有足夠的閑心去思考一些似乎不太相關的問題。

現在的黑瞎子有著一頭一臉亂糟糟的花白頭發和胡子眉毛,裸露出來的皮膚蒼白鬆弛,一眼就看得出被惡劣環境長期折磨過。他捏了捏自己臉上的易容,無比真實的癱軟手感實在和破舊發酸的軍大衣下依舊年輕健碩的身體論為一人。

人老了以後,皮膚會鎖不住水分,會鬆弛下垂,長滿或深或淺的皺紋。骨密度會下降,容易骨裂骨折。各器官也會衰竭,引發各種老年常見病。

而且因為記憶力下降,或許老年人喜歡回憶過去,也是怕遺忘太多後,變得開始不像自己。

記憶對人的影響至關重要。黑瞎子深以為然。

不見啞巴張,每次被格盤後都要從新尋找記憶,大把時間都廢在來回奔波上,還差點被自家的機關折裏麵。黑瞎子認識他幾十年,光重新結識怕也有了兩三次,知道他在同一條河流裏來回涉足,覺得這人早晚有一天會淹死自己。

沒想過有一天啞巴張還能從河裏撈出來點什麼,引起別人好奇,然後反手給黑瞎子也踹進河裏。

之後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不管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黑瞎子本人實打實活過了百年。沒有失憶,沒有斷層,隻是歲月太長,一些過於遙遠的事無法避免地記不清。

黑瞎子記性好,除了一些任務需要,其實鮮少頻繁地回憶什麼。他不太拘泥於過去,不然活的未免太累。

隻是靜下心來思索的時候,小徒弟的身影頻頻映在眼前。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不被人注意到的開端。似乎忽然而至,又似乎早有征兆。

他的小徒弟,那麼一張細白漂亮的小臉,眼睛剔透如糖蜜琥珀,望著人影像是要望進自己心裏。那麼乖的小家夥,曾經依偎在師傅懷裏,是黑瞎子願意把整顆心都給他的小新娘。

也是霜雕雪塑的小菩薩。

黑瞎子用十年去愛他,得到他,可失去也不過是那麼短短十幾天——甚至可能關鍵點僅僅隻是一個瞬間。

還記得剛被啞巴張帶回來的小家夥,一雙迷茫空曠的眼睛,和這個世界沒有絲毫聯係。

如果他消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知道。

一個真正的虛影。黑瞎子當然清楚,啞巴張那樣的人為什麼要把他帶在身邊。啞巴從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甚至超過於他。

好吧。黑瞎子想,就當是讓啞巴欠自己一個人情。

但那個時候的黑瞎子低估了自己涉身後帶來的回應,他永遠忘記自己在這張空白紙麵上塗抹下的色彩是多麼綺麗。

張起靈會遺忘。但黑瞎子不會。

有一個更加虛無縹緲的存在,需要被人捆綁在這個世界上。

他還記得和小徒弟的每一次相見,隻黏著啞巴張的小沒良心,啞巴張走後倒是乖乖依著師傅了,但除了師傅外還有他的小三爺。

似乎全然忘了師傅隻有這麼個小徒弟。

多一個人記住他也好。黑瞎子想。

張家和張起靈、九門之間的局太深太廣,他的小徒弟似乎遊離在外,卻也深陷其中。黑瞎子得承認,自己一人無法庇護他周全。

人的底線大概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他隻想要小徒弟能活下去,還有一雙剔透純淨的眼,用一如既往輕輕的語氣,再多喊自己幾聲:“師傅。”

隻要還有這一聲師傅,黑瞎子就知道他還記得。

就還是黑瞎子可憐可愛的小徒弟。

黑瞎子把擦好的子彈押進槍膛,卡車車廂外的沙地詭異地翻湧,然後恢複平靜,如被遊魚驚擾的水麵。

黑瞎子在等那個‘魚餌’。

被吳邪選中的倒黴蛋,同樣有著讀蛇體質的那些人,他們天生就會被某種氣味吸引……而那來自他的小徒弟。

得知這件事的時候黑瞎子實在覺得好笑。那吳小三爺的春心萌動和數十年的真誠他不是沒看在眼裏,到頭來卻是說,打一開始就是被算計出的結果。

可笑的很。

饒是沒有那什麼玩意的體質吸引,他的小徒弟也是應當被喜愛的。

吳小三爺也著實是個可憐人。本以為是清白人,卻又得知是清白的棋子。被坑得爬不起來不說,到頭來連最初的歡喜也都是被安排好的,自己又要用同樣的手段,讓別人也去喜歡在意。

風水輪流轉啊。

叫黎簇的那個小崽子是個不服管教的,這一點好也不好,不過畢竟還是年輕人,怎麼也是耍不過老前輩的。

過程不是很重要,隻要結果達成了就好。

黑瞎子通過自己觀察到的線索編了一個故事,讓黎簇相信自己是被困在這裏三十年的汽車兵,這個故事很長很流暢,所以不難就被揭穿。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跟著你們來的。我一直在岸邊監視你們,後來海子動了,我情急之下直接跳了下去。媽的,差點沒給我淹死。”卸掉偽裝的黑瞎子從自己的裝備裏摸出一個鋁製的扁酒壺,擰開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