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款死了,是被人用槍打死的。他倒在自已的辦公室裏,身中五槍,臉色平和而神秘。
他常對我們說,他這一生總是在犯罪,欠得實在太多了,多得他都沒法子記。有時想起來要還,可是在還的過程中,還是會不自覺得生出罪來。有段時間他迷上了佛,佛告訴他,要舍棄,要無相、無念、無住,要處一切境上而心不起。他向往那樣的境界,但他做不到。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浸泡在一種溶液裏,所有的行動,包括吃飯,呼吸,都是幻覺。當血從他胸口流出,他是不是感到了告別幻覺的安慰?可惜他無法告訴我們那種安慰是否也是一種幻覺。
我們在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封信,是寫給沈峰的。信的內容使我們大吃一驚。我們幫他將信寄了出去。
沒有人知道大款是被誰打死的,他的仇人跟他的朋友一樣多。也許是以前他坑過的生意夥伴,也許是沒法向他討來工錢的農民工,也許是嫉妒他的財產的朋友。他死了,留下那些愛他的和恨他的人。但最終他們還是會將他忘記。隨後,他們也會一個個相繼死去,如同共赴一個永不落幕的盛宴。
大款死後,就剩下我們來麵對這日複一日的償還。我倆的工廠被封了,因為被查出產品中含有罌粟殼粉。雖然通過關係我們隻交了罰金,但工人們全散了,“不小森”已在市場上銷聲匿跡。我們遣走了給神學家雇來的妻子,隻留下送飯的。一天,送飯的人給我們說,神學家離家出走了。我們就讓他有空常過去看看,如果神學家回來了,就再給他送飯。我們心裏清楚,神學家是再也回不來了。
幾天後,警察說打死大款的凶手找到了。那人原是大款房產公司裏的老員工,任銷售部經理,因工作時手腳不幹靜被開除。鄰居們提供信息說,被開除後,那人經常酗酒,並揚言要找機會搞死大款,讓他後悔不應該這樣對待他。隨後,他們還在他房裏搜到了那支槍,那支打死大款的槍。警察還說,他們找到凶手時他已經死了,是被一個跳樓的白發老人壓死的,那老人身份不明。
聽到這消息我倆相視而笑。不是寬慰於神學家的死,也不是驚異於這種偶然。因為隻有我們才知道誰是真正的凶手。人即使在他死亡前的一秒,也可能成為罪的同謀。罪於我們的微笑中如湖水一樣蕩漾,並沒有因一些人的離去而停止它的波浪。
他們全走了,還剩下我們倆。我們深知自己的懦弱,這些罪沉積在我們的內心,使我們誠惶誠恐。我們清楚,在適當的條件下它們都有可能向外激蕩開去,如蠶繭一樣緊緊地包裹住所有的人。密實的暗紅色蠶繭滋養著我們,親切得和我們滋養它一樣。我們倆無法為改變當前的生存境域做些什麼,就隻有這樣可恥地活著,眼睜睜看著自已的罪原封未動地傳遞給了孩子,再由孩子們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讓我們不時感到絕望卻又無能為力。
現在,我們隻想安安靜靜地等候那屬於我們的時刻到來,就像每個臨死的老人一樣。我們不希望再被打擾了,總會還有人需要說話的機會。
你們又遇到我了,我就是那個困於他們複雜關係中的人。我在前麵曾給你們保證過,會讓你們明白誰才是沈峰的父親,現在,是到了這個時候了。請大家保持耐心,聽我給你們講述餘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