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戲隻差一步就可以揭開序幕了。那就是俾斯麥要悄悄離開克拉拉房間,藏在玄關大廳的雕像鎧甲之間。
萬事俱備之後,其他的共犯繆勒、隨從和馬車夫從大門進來。當然,這三個人也是和俾斯麥同心協力、參與所有秘密行動的夥伴。他們事先聯絡好預定抵達的時刻,克拉拉也注意配合。
繆勒先下馬車,與漢斯適度寒暄,以調整時間的差距。然後克拉拉拿著父親交給她的手槍,如林太郎所推理的,開了兩槍並失聲驚叫。
開槍有兩個目的,一個如林太郎先前的推理,另一個就是製造俾斯麥出場的機會。槍聲與驚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俾斯麥趁機走出藏身處,迅速站在繆勒身後,假裝剛從馬車下來的樣子。為了蒙騙門外的傭人,他的隨從可以假裝緩緩走下馬車後立刻退到玄關旁邊,事實上或許也沒這個必要。
其他方麵已不必重新推理,原先認為克拉拉是凶手的推理幾乎可以原樣引用。當然,不論帝國宰相地位多麼崇高,也不能夠自由操縱天氣,能有那麼精密的效果,仍可說是運氣。俾斯麥看見風雪一停,立刻加以利用,或許這個事件讓某人背黑鍋會令他愧疚,他希望最好不要傷害到任何人。
“目前為止,這隻是單純的推理,我能證明嗎?”林太郎自問。想了半天,他愕然地發現,事情的確是有跡可循的。
俾斯麥一出場,立刻成為主角。以他的地位來看,這是當然的,他也利用這個優勢,盡量拖延伯爵屍體被發現的時間。
他先是對克拉拉問東問西,爭取時間,他老是嘀咕好像有什麼怪事發生,但是說歸說,人卻站著不動。
林太郎正確地回想起當時的狀況。俾斯麥問伯爵在哪裏?當時漢斯隻回答克勞斯去通知伯爵,並沒有說伯爵在哪裏,但是俾斯麥卻說克勞斯怎麼這麼慢,還從窗戶眺望舊館那邊。以他那種頭腦精明的人,聽到舊館那邊傳來槍聲,怎麼沒有立刻想到伯爵可能出事了?他若是真的遲鈍,又為什麼指定醫生林太郎隨行呢?這一切不都說明了他已經知道伯爵死了。還有,他看到安娜,立刻叫她回房,是他無法麵對安娜嗎?
等到一行人終於要到舊館那邊時,他又製止大家,把注意力引到雪地上隻有克勞斯的腳印一事。進入舊館以後,克勞斯要上樓拿斧頭,他又說危險而阻止。每一點都像是理所當然的顧忌,但是仔細想來,每一點都像在拖延時間。
最後,也可以說是決定性的證據。
俾斯麥隻從伯爵房間的書桌上拿起鑰匙串。他明明聽說伯爵是為了重要的外交文件才到舊館那邊,連貝克督察長都懷疑克勞斯是去偷外交文件,身為帝國宰相的地卻漫不經心,豈不奇怪?而且是連續兩次。
照理說,在那一瞬間,俾斯麥應該擱下命案,急忙追查外交文件的下落。可是知道秘密外交文件的重要性,玩弄過各種外交謀略的他,卻完全無視那份文件,這該如何解釋?理由隻有兩個,一個是俾斯麥早就知道伯爵所說的外交文件隻是藉口,另一個是他已經知道文件的下落,或許就在他的口袋裏。不論是哪一個,都是證明俾斯麥就是凶手的最佳證據。
謎底太過駭人,讓林太郎一時不知所措。真相的確令人難以相信,但所有事實都明顯地指出凶手就是俾斯麥。
他以喝醉般的蹣跚步履走在甲板上,不由得心想當時俾斯麥是如何看待“莎喲娜拉”這個字呢?是以為林太郎還淡淡地期待和克拉拉再會?還是內心驚疑林太郎已察覺真相?當然,這些他永遠無法得知了。
“克拉拉!”他對著大海低喚。
克拉拉仍然被一條粗鏈鎖著,牢牢地綁在德意誌帝國宰相這株巨大的老樹上。或許她為了父親,不時需要擔負一些詭譎的任務,不得不做一些違背自己心意的事。
——隻有知道憧憬的人……
是啊。隻有憧憬自由的人才能理解克拉拉的痛苦,她想掙脫束縛卻怎麼也無法解開,徒然掙紮著。林太郎不也一樣嗎?
——逃吧!和我一起逃吧!——
——逃到遙遠的地方,到德國以外的地方……
那是克拉拉靈魂深處發出的沉痛告白。她放棄父親看好的魯道夫上尉,愛上異鄉人林太郎,也是這種心情的展現吧。
“克拉拉,你在哪裏?在哪裏?”
林太郎對著大海輕聲呼喚,打在船身的浪濤聲,空茫地傳進他的耳朵。
因為他冷酷的拒絕,克拉拉失去了愛情,也斷絕了對自由的憧憬,走上寂寞的旅途。但總有一天,她仍會被那條鎖鏈再度拉回父親身邊……
“克拉拉!克拉拉!”
林太郎眼中流出無法抑製的淚水。
我做不到!——這句話把克拉拉打入牢裏,也讓自己像此刻般被隱形的鎖鏈緊緊拴住,回到牢中。
“傻瓜!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林太郎胡亂捶打自己的頭臉,然後瘋也似地奔國船艙,撲在床上嗚咽不已。
兩天過去。
如病人般憔悴的森林太郎終於走出船艙,同行的石黑軍醫監督和其他熟識的船客,都對他判若兩人的模樣大吃一驚。
另一個人——
沒錯,青年森林太郎已經死了,那個麵無表情默默凝視大海的,是個新生的人,是未來的軍醫總監,也是未來的觀潮樓主人森鷗外。
後來他試著藉《舞姬》、《泡沫記》、《送信人》等作品,回憶他在德國的青春,描述心中的浪漫世界,也試著歌頌對自由的憧憬。但那些隻不過是短暫青春的餘燼,不過是像死人遺發般寂寞的殘骸。
眾所周知,《舞姬》的女主角名叫愛麗絲。根據森鷗外的妹妹小金井喜美子在《森鷗外的係族》一書中所述,愛麗絲是真有其人的德國女孩。
真正的愛麗絲在林太郎回到橫濱約兩個星期後,也追來日本。她於九月二十四日投宿在築地的精養軒。根據喜美子的說法,林太郎因“公務繁忙且服裝醒目”,沒有直接去看她,而由喜美子的丈夫,東大教授小金井良精和弟弟篤次郎充當說客,勸慰愛麗絲,使她在十月十七日離開橫濱返國。
當時森鷗外有去送行。他的長子森於菟記載當時的情況:
——即使愛麗絲是個值得憐愛的愚癡女子,為她送行的父親眼裏縱然有淚,但父親並未受此情所累。
森鷗外眼中是否真有淚光,並沒有其他資料可考。
青年森林太郎是否在印度洋上隨著對克拉拉的思慕而死了呢?
森鷗外的辭世語隻有一句“愚蠢至極”。對森林太郎來說,他那充滿曆史榮耀但也“愚蠢至極”的人生,仿佛此刻才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