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1 / 3)

來到國王居住的貝西城堡時,雨勢更加劇烈,

環視湖,但見陣陣輕風吹縐一湖清水,

繪出濃淡相間的水紋,

濃處雨白,淡處風黑。

——泡沫記

一月下旬的某一天,森林太郎應邀參加舒瓦英格將軍伉儷所舉辦的舞會。

舒瓦英格將軍勢力非凡,將軍夫人是前軍醫總監的千金,家族多是醫生和軍醫。森林太郎認為結交他們有利無害,勞駕恩師薩克森軍醫長羅德引薦,到柏林以後,已經數度參加過舒府的舞會。

當他抵達的時候,寬敞的大廳已被盛裝的人群淹沒。雖然不如皇宮舞會那般盛大,相對地卻洋溢著一種輕鬆暢快和嬉鬧的氣息。

大廳裏雖然也使用一些煤氣燈,但正央那盞大吊燈仍像過去一樣點燃無數根蠟燭,燦爛耀眼。林太郎每次參加這種宴會,總是毫無來由地感受到傳統的沉重分量。

出席的男士多半與軍方有關,在女士珠寶首飾的耀眼光芒,金銀襟章、肩章、袖飾,以及各式勳章,也泛著金黃色的耀眼光彩。今天是正式的舞會,林太郎也穿上久不曾穿的盛裝軍服。

他大致寒暄了一輪,退到大廳角落,不久舞會揭開序幕。起初大家礙於儀式,總有些裝模作樣的拘謹,但兩三支舞曲後,現場氣氛逐漸喧鬧起來,當小約翰-史特勞斯的最新圓舞曲“春之聲”開始演奏時,年輕軍官和小姐們的亢奮達到最**。

當時,華爾滋是最刺激的舞蹈。梅特涅夫人派翠妮第一次看到維也納華爾滋時,驚訝地說:

“啊!這種動作我們隻敢在床上做唷。”

她說這句話到現在,時間並未相隔太久。而今年——一八八八年,小約翰-史特勞斯又發表了著名的“皇帝圓舞曲”。總之,在享樂、流行方麵,德國老是追在奧地利和法國的後麵。

林太郎舞跳得不好。他在德國四年,基於社交需要學了一些,但隻有剛開始時有些新鮮感,最近更是沒有跳舞的意願。看著那些身材高挺的男士踩著輕快的舞步,老實說,他有些怯場。

他看了一會兒舞蹈,和兩三個朋友應酬一下,很快就覺得無聊,想繞到備有飲料點心的房間。當他沿著牆壁往外走時,突然看到意想不到的人,對方也正注視著他。

“弗蘿蘭-華爾泰小姐。”

林太郎不知不覺走近她,向她問候。對方麵露微笑,從沙發上起身。

“你不喜歡跳舞吧。我從剛才就一直注意你。……你穿軍服很合適。”

林太郎臉微微發紅。克拉拉的白色禮服和透明肌膚令他目眩神馳,他想讚美她的衣裳,但怎麼也想不出恰當的形容詞。

“大概是外國人在這種場合特別引人注目吧。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家父曾是軍醫。雖然是我的養父,但因為這層關係,所以接到將軍夫人的邀請……”

兩人不約而同地穿過大廳走向會客室。林太郎有些愕然,克拉拉剛才的話似乎喚起他腦海裏的某個記憶。這時,她也凝視他的臉說:

“我好象在哪裏見過你,當然不是在德國劇院那一次,而是更久以前。”

“你也有這種感覺嗎?我當時就感覺到了。”

停了一會,兩人幾乎同時說出:“舒特倫貝克湖!”

兩人麵露微笑,感覺共同的記憶暖暖地沁入彼此心。

舒特倫貝克湖又叫維倫湖,在慕尼黑西南方,南北長約二十公裏,是個狹長形的大湖。它是有名的避暑勝地,風景優美,一八八年瘋狂的拜恩國(注:相當於現在德國西部的巴伐利亞地區,慕尼黑為其首府。)國王魯德維希二世和禦醫古登一同在此悲劇性的死亡後,此地更加有名。後來的《泡沫記》就是以此事件為素材。在慕尼黑留學的時候,森林太郎數度造訪舒特倫貝克湖。就在瘋王悲劇發生的三個月後,大約是在月初,他獨自在那兒停留了兩個星期。那時,他經常看到一對像是避暑遊客的高雅白發男人和他美麗的女兒,那女兒正是克拉拉。

雖然不曾交談,但每次看到他們,林太郎總為他們父母情深的模樣留下良好的印象。此刻從克拉拉口得知他們是養父母關係,他有些意外。

“原來如此。令尊今晚也……”

“不,家父去年過世了。”

克拉拉低頭說。他問了一個最糟的問題,但已經來不及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那老人動作遲緩,臉色不佳也有些浮腫,的確象是到湖邊休養的病人。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舒特倫貝克是家父懷念的地方,他退役以後就常說想再去玩玩,沒想到竟成了訣別之旅。他腎髒一直不好,因為他本身是醫生,可能知道自己時候不多了……”

林太郎無言地點點頭。腎髒病患安靜為要,絕對禁止旅行,很可能當時他已經出現尿毒症的征狀,因此也有心理準備。十幾年前,利用艾斯巴赫發表的尿蛋白定量分析法,再配合其他症狀,大致可以診斷得出來。

即使在今天,尿毒症也是不治之症,當時更是束手無策。

十世紀後半的醫學雖有急遽進步,但在診斷和治療方麵,很多地方仍是落後得驚人。一八八一年才有靜脈注射,而且是鹽水注射,如今連兒童都知道的蒸氣殺菌法,是在一八一年才由西梅布修確立的。

“家父是個好人,對我比親生父親還……”

克拉拉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卻又突然住口。她的身世似乎有某種秘密,她臉上散發的淡淡陰影,或許因此而來。不過,以此刻兩人的交情,林太郎無法深入追究。

“我覺得很遺憾。……但讓他達成再訪舒特倫貝克湖的宿願,你也算盡了心意。”

“唉!這種場合不該談這些不適合的話題。”

克拉拉又露出微笑說:“那時我覺得你非常神秘,一方麵因為你是罕見的東方人,另外你也總是在沉思。”

林太郎苦笑說:“我當時正在寫論。”

“什麼樣的論?”

“日本住宅論。日本的住宅和這裏相當不同,我從醫學及衛生學的觀點來論其優缺點。在我看來,日本住宅和當地的風土關係密切,有其優點,但也該做些合理的改良……”

“我對日本一無所知,但是很有興趣,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國家呢?”

克拉拉的眼眸浮現對未知事物的渴望,林太郎想起她的詩集《憧憬》。

“日本是個自然景觀優美的國家,秋天尤其美麗。日本的秋天不像德國那麼短,且富變化。自古以來,日本詩人就喜歡寄情於美麗的秋天,歌詠人生的悲喜無常。”

“你可不可以參加我們下次的聚會,談一談日本呢?”克拉拉熱心地說:“是學藝才愛好者的聚會,主辦人是福特娜夫人,她對東洋美術品很有興趣,如果你能來談談日本,一定很受歡迎。”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欣然接受邀請。”

林太郎當下回答,胸萌生一股對未知事物的朦朧期待。

“費蘿蘭-華爾泰!”

這時,突然有人打招呼,是個身著普魯士騎兵禮服的高挺青年,洋溢著貴族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