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睜開眼時,表叔表嬸沒了影兒。就隻聽見鼎沸的哭叫聲,楊凝的,安家老太太的,黃婆婆的。也不覺著疼,就納了悶兒,也不覺著熱,怎麼就流汗了,抬手一摸脖子,指尖全是豔紅的血。轉頭再看旁邊,楊凝倒在沙發上,夾棉的睡褲下半截已經濕透了。
黃婆婆在外邊不停叫著糟了糟了,羊水破了,快點送醫院,大家幫個忙,快叫個車來。
屋外堆的都是一杆子婦孺,誰也插不上手。岩峰起了身,看楊凝額頭滲著汗,手捧著肚子,一邊深呼吸一邊悶聲哎喲著。
岩峰見著情勢也顧不上腦袋疼了,上前一邊抱起楊凝,一邊衝老太太說:“婆婆,莫慌,不怕,沒得事。黃婆婆,麻煩你跑前頭去幫我們攔個車。”說著就出了屋。
老太太跟在一旁邊哭邊說:“你還在流血呀。”
岩峰抱著楊凝抖著音對安老太太說:“你就不要跟來了,趕緊去給東東打電話,讓他直接到醫院來,就是羊羊經常去檢查的那家,東東他曉得在哪兒。”
人上了車,一溜煙兒駛出了這條街,周圍又漸漸靜了下來。樓下小賣部的老頭在馬路牙子上跟老太太簡單安慰了幾句,換了新的煤進爐子裏,然後又回到店內櫃台裏的椅子上,拿起遙控器換著電視頻道。
醫院裏生命來來往往,那層樓哭聲震天,這層樓笑語綿延。這就是人生結束與開始的風景。這一年的最冷的這個開始,在那個午後,鎮餘出生了,7斤三兩,男孩兒。
就目前而言,這個小小的人兒除了與楊凝,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包括那個傳遞出這一脈基因信息的宿主,安東就是這麼想的。
他們看著這個與自己無關的孩子,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看著,想著很多傷感的事。
看著岩峰被醫用紗棉包紮起來的頭,安東除了心疼,隻剩下憤怒。他很少有過這樣的勇氣,就算曾經有,也是因為奶奶,而這一次是為了岩峰。他要去麵對他們,去麵對自己的來曆,以及那些字字錐心的謾罵,這一次他不打算再逃避了。WwWx520xs.com
看著岩峰臉上未清理徹底已經凝固幹澀的血漬說:“痛不痛?”
岩峰說:“沒事,就是破了點皮,不痛。”
安東起身說:“你好好呆著,我一會兒回來。”
岩峰問:“你要去哪兒?”
安東說:“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岩峰說:“你給我回來。你一個人去能幹什麼?打一架嗎?”
安東說:“你別管了。”
岩峰說:“我能不管嗎?你要再出個好歹,這一家子老老小小,還有我,誰照顧?”
安東猶豫起來,說:“他們總要為這件事負責吧。”
岩峰說:“這是個法治社會,你就這麼跑去,再鬧出事來有理也變沒理了。”
安東說:“那怎麼辦?不能就這麼算了。”
岩峰說:“你要真想給他們點教訓,就報警。”
安東坐回到他身邊,正掏出手機,岩峰一把搶過手機,“行了,我看算了。”
“為什麼?”安東問。
岩峰說:“我這是小傷,羊羊和孩子也沒事,犯不著把事情鬧得太難看,好歹他們是奶奶最近的親戚,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而且,估計他們已經嚇著了,眼下要緊的事是去通知羊羊的爹媽來看孩子。還有,別讓他們知道家裏的事,我看那一家人也不像是好對付的,這要讓他們知道了,不知道有多少難聽話等著你受的。”
安東聽了岩峰的,就冷靜了下來,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你過去的時候……他們在說什麼?為的什麼吵起來?”
岩峰佯裝出輕鬆的樣子,說:“沒說什麼吧,我到的時候羊羊已經跟他們吵翻了天,然後就這樣了,之前說了什麼不知道,好像是逼著讓奶奶寫遺囑。”
安東哦了兩聲,沒再提那話,這事在他這裏就這麼過去了。
但岩峰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這事就這麼過去。
他沒有提起關於聽到的那個傳聞,他知道安東一直在逃避它。而那個問題則像一口老痰就這樣一直黏在岩峰的喉嚨裏,真相是什麼?他想知道,卻又害怕安東知道。他不能問,如果他問了,這件事或許就成了一個事實,再無法假裝看不見那道傷,於是沉默是唯一安全的。
而未能解惑的好奇一直卡在岩峰心裏的某個地方,就像腦子裏鑽進了一隻耗子,找不到出口就到處竄,以至於翻出好多事情。
他不斷想起那年的春節,那幾張老照片,那個孩子的樣子讓他越來越確信某種關聯。他無法還原記憶裏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他無法說服自己那些直覺中吵鬧的臆測。
於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念頭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所有的懷疑最終得到了印證,有些秘密在他的生活裏一直靜靜地藏匿起來,就像是自己一直背著一個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隱藏的真相,所有人都蒙在了這荒唐的巧合裏。之後呢?他該怎麼做?如果是真的,他要不要讓所有人去麵對這個或喜或悲的結果?他反複評估著這真相揭開後的風險,但他決定了首先必須要去找到那個答案,以後的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