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女兒英子去幼兒園的路上,我們認真地討論了關於“二奶”的話題。說起來有點可笑,與丁點大的女孩子談論“二奶”,我差點就應付不好她。
話題是由女兒牽出的。那天,她坐在我懷裏,她爸爸用一塊木板和海綿綁在自行車前杠上的“專座”上,小辯子在我的下巴邊上搖來搖去。出了家門沒好遠,她便開始神秘兮兮在問我:“媽媽,你認識二奶嗎?”
女兒是語言天才,口齒清楚玲利。我也聽得清清楚楚,她說得的確是“二奶”兩字。可是,我不知道她關於“二奶”含義所指為何。一個幼兒園的小丫頭,她語境中的“二奶”與成年人私語中的“二奶”,會是相同的嗎?所以,我想應當進一步搞清她提出問題的語境。
我說:“英子,你怎麼想起來說到二奶這兩個字?你們老師告訴你們的嗎?”
英子說:“媽媽蠢死了,豬一樣的腦子。老師能在課堂上講這樣的字嗎?二奶是我們同學私下裏談論的話題。”
我聽得頭毛一怍一怍。巴掌大點孩子,幼兒園的小班,也有了“私下裏談論的話題”?天哪,這世界真是要出妖精了。連幼兒園小班的孩子們都在私下裏談論“二奶”了。也是我的頭毛還怍著,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想還是先糊裏糊塗地給她個答複,再套套她的意向。我說:“二奶呀,要是我沒有去過草原,我還真無法回答你呢。據我所知,奶水從牛或者羊身上擠下來的時候,牧人把奶分成兩種,第一種是最好的,叫優級奶。第二種,叫二級,就是二級奶,簡稱二奶。”
“媽媽騙人,你把我當小屁孩哄啊?笨死了,連二奶都不知道,沒文化!”
小屁孩中了我的奸計。我順水推舟,說:“那你說說,啥叫二奶?”
“我班的王東東同學對我說,他恨死他爸爸了。因為,他爸爸包了二奶。”
啊呀呀,她還不承認自己是“小屁孩”?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小屁孩呢?不過,聽她把二奶說得清清楚楚,我還真得承認,她已經不是小屁孩了。現在我知道,英子說的二奶,就是情婦了。可是,一個小姑娘,詢問這樣的問題,做母親的我,真是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我能告訴她說,二奶就是破壞人家婚姻的情婦嗎?就是婚姻中的第三者嗎?肯定不能。當然,我可以跟她說,二奶就是二爺的老婆。可她一定會反問我,“那麼東東的爸爸就是二爺爺啦?”我也想過,幹脆告訴她,二奶是指壞女人。這種女人,專門破壞人家的家庭。不過,用一個“壞”字概括“二奶”,當然省去了許多麻煩,可是,似乎並不公正。二奶雖然不能算是好女人,也不見得全是壞女人呀。
可是,英子卻還在等著我的答案。她說:“媽媽,你真是笨死了啊。我們班的王強強就知道誰是二奶。王強強說,他爸爸的二奶叫狐狸精,長著長長的黃頭發,紅眼睛,白鼻子,流著血一樣的大嘴巴。王強強說,他已經開始練習武術,長大了好把他爸爸的二奶,那個狐狸精殺死。”
我突然找到了回答英子問題的方法。我說,英子啊,不是媽媽笨,因為中國的字都是多義。再說,當兩個字組合到一起之後,又能變麵許多新的意義。就說這“二奶”兩個字吧,我們小的時候,稱呼我們二爺爺的老婆,就叫二奶。養牛的人把二等奶也叫作二奶。當然,王東東和王強強爸爸的二奶,是另一種。要搞清楚這種二奶的身份,我們得搞清楚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你們班同學的爸爸有二奶,爸爸的二奶,首先是人。其次是女人。可不可以這樣理解?
小屁孩開始安靜地聽講。
我們的第二個問題是,二奶為什麼是二奶?二奶的二,就是第二的意思。英子,你知道,王強強,王東東爸爸的第一個女人是誰嗎?
英子說:“知道。是他們的媽媽。”
現在問題就簡單了。二奶,意思就是爸爸身邊的第二個女人。王強強和王東東的爸爸的二奶,就是他們的第二個女人。
英子說:“媽媽,我知道了,你是爸爸的第一個女人,我是爸爸的第二個女人,所以,我就是爸爸的二奶。”
英子的話叫我哭笑不得。我說:“不是那樣。英子,我們現在要搞清楚第三個問題,二奶為什麼要當孩子們的爸爸的第二個女人?這個問題說起來有點複雜。有時候,二奶不是好女人,她們與孩子們的媽媽不友好。她們為什麼要當二奶呀?因為,她們想把孩子們爸爸的第一個女人趕走,她們自己當第一。具體點說,王東東和王強強爸爸的二奶,就是想從王東東王強強的媽媽那裏,把王東東和王強強的爸爸搶走,由她來當王東東王強強他們的媽媽。所以,王東東王強強他們才恨爸爸的二奶。”
英子似乎明白了二奶的身份。有點生氣地說:“二奶都是壞女人。她們是狐狸精。她們搶走孩子們的爸爸,還要死皮賴臉地當孩子的媽媽。今天我就要告訴爸爸,要他千萬千萬不要包二奶。”
我高興地叫到:“好哇好哇,英子,我們共同努力,讓你的爸爸遠離二奶。”可是我知道,我還是沒有完成“正確引導”的使命。我在她的幼小心靈裏種下的,還是把“二奶”等同於“壞女人”種子。盡管我不認為二奶們全壞,也不認為二奶們全好。可是我得承認,跟一個小屁孩談論“二奶”好壞這樣的複雜話題,我顯然不勝任。
王東東的爸爸我是認識的,某局副局長。長得極普通的樣子。他老婆是中學老師,也普普通通的樣子。我也見過他的二奶,某飯店裏的大堂經理。個子高高的,腰很細,走起路來一搖三擺,很性感的那種。據說,大堂經理與副局長早就有了“一腿”,說是為了感情,實際上誰都看得出來,大堂經理為拉客戶,為少交稅。而副局長,純粹是利用職權採摘“野草”。在我們看來,大堂經理實在算不上是“野花”。
幼兒園到了,我把英子從車上抱下來,親了她的小臉,看著她湧入孩子們歡樂的群體。我看著那個雞兒子一樣花團錦簇的小團體,想,這些孩子們,不知道他們中有多少爸爸們包著二奶,也不知道他們中有多少媽媽當著別人家爸爸的二奶。想到這些我感覺好笑,和女兒的一番討論,竟然讓我對二奶有了如此的感想。竟然像孩子一樣對二奶產生了憤恨。好在,我的先生張風帆,也是位反對包二奶的男人。在我們這個三口之家裏,按照張風帆的話說,是“缺少二奶的插足土壤。”
上班的路上,我想著英子的問題,感歎著社會風氣的江河日下。我們小的時候,還沒有聽說過“二奶”“情婦”這樣直白的詞彙。我們聽到男孩兒或者罵街的女人說到“相好”“偷男人”這些字眼的時候,覺得是汙染了耳朵,常常紅了臉,羞得低下頭去。可是現在,連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在“私下討論”“二奶”“情婦”“狐狸精”這些道德範疇的重大問題了。真不知道是社會的進步還是道德風尚的衰退。
來到縣委賓館大門的時候,我已經從對英子的憂慮中回到現實。是啊,我們眼前的現實早已是這樣,我們早已是生活在“二奶”
泛濫“情婦”成災的時代。就在我工作的這個地方,就在我每天說笑的同事之中,“二奶”和“情婦”早已是見怪不怪。既然成年人已經視二奶情婦為生活中的“正常”,孩子們在幼兒園裏麵研究這個問題,就等於貓孩子們研究老鼠一樣的自然。
我鎖上自行車,提走進賓館大門,就聽見有聲喊叫:“丁香,快到六號開會。”聲音是王總的。我正找他。可是,他迎麵而來卻馬不停蹄地飄然而過。聲音還沒有落下,身影已經慌裏慌張地與我擦肩而過,隻一晃,一蹓煙飄得不知去向。總經理王熙來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他要不是這種風風火火沉不住氣的脾氣,大學本科畢業的他,早該提拔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了。我本想攔住王熙來問問我弟弟的事。弟弟丁當大專院校畢業,參加了本市公務員考試,王總是縣招聘組的領導。聽說就這兩天,市裏就決定錄取名單。可是,他連個完整的影子都沒有留下。
看來,這一天肯定又有重要的接待任務。王總主管縣委縣政府會議接待,而“開會”對於我們這些“老服”們來說,就是“重要接待任務”的專用詞彙。果不其然,六號會議室裏,接待科的“老服”們基本到齊。科長老常已經坐到他的專用椅子上,手裏抓著“平安保險公司贈品”不鏽鋼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著香飄四溢的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