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股的善良市民。
她以往曾如此評斷自己的家人。這樣評斷家人有些苛刻,但為何會有這種評語呢?就在「發生問題」——她成為作家之後,他才明白。她當上作家這件事也囊括在「發生問題」的範疇內。
包括她的父親,似乎有不少親戚都是沒落的文學青年,因此她成為作家後,成了老人家之間茶餘飯後的話題。
親人有時是打電話,有時又沒通知一聲就怱然登門造訪。
你寫的小說真不像話。
文學小說不該是這樣。
就是因為寫這種東西,你才無法出人頭地——
她的親人聚在一塊,仿佛是那個殘酷特輯的後續般猛烈批評。而且第一個貶低她的人就是她父親。
你寫的東西終歸是騙小孩子的玩意兒。
真正的作家啊——
她的父親滔滔不絕,她終於理智斷線。
「你們這一輩子曾經當過作家嗎?」
正因為是骨肉親人,他們無情又不負責任的話語才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
「我是為了寫我想寫的東西才成為作家!不是為了當你們的替身!如果你們真有想寫的東西或是作家的理想,等你們自己戍了作家以後再自己寫吧!隻想針對我的作品挑三揀四的話,我不會再和你們見麵,也不會接你們的電話!給我滾出去!」
於是父親和親人轉而將矛頭指向他。
她原本不是會說這種話的孩子。
跟你結婚後,她才變壞了。
以前的她都會乖乖聽我們的話——
隻想將她的作品、她的生活方式當作茶餘飯後笑柄的他們,才不可能有任何顧慮或疼愛之情。他冷漠地趕走一窩蜂湧而至的親人,電話也直接掛掉不再轉給她。
「那些都是酒後的胡言亂語,你不用當真。」
他安撫趴在他膝上哭泣的她。但是,她依然深愛自己的家人,無法將他們的話充耳不聞,僅當作是酒後的胡言亂語。
期間,她持續吃著醫生調配的藥。
每天按時且確實。
——一有任何異狀,請立即來醫院。
她遵照醫師的指示,一有任何變化,隔天就會前往醫院報到。每一次醫生聽完了她的遭遇後,都會為處方箋做細微的調整。
她將父親的手機、老家的電話以及親人的號碼全設為拒接來電。
因為他們就像酒醒之後忘了自己曾如何在酒席上唾棄過她般,周而複始地重複相同的對話,
父親、哥哥、姐姐,娘家中唯獨母親能理解她。兄姐對她的小說沒有興趣(這點比父親好上幾十倍),隻有母親會發自內心稱讚她的作品,也很高興她成為了作家。
所以她都私底下偷偷與母親聯係。
「喂,媽媽嗎?這次我會在〇〇社的雜誌上連載短篇小說,可別告訴爸爸他們。」
那間出版社恐怕連她的父親和前文學青年親戚們聽了,都會敬佩地伏地謝罪吧。一旦知道她開始為那間出版社寫稿,而且篇幅不小,可以想見他們的態度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但她的怒氣難以撫平。
那個作家就是我女兒。
她是我親戚,我的侄女——
她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讓他們有機會誌得意滿。
「我知道。那些家夥才沒有資格拿你出來賣弄。」
但某一天,她的父親卻將她卷進出人意表的事態裏。
一個自稱是某某地區民生委員的婦人事先約好時間後,造訪了兩人的住處。但婦人不是他們居住地區,而是她娘家地區的民生委員,聯絡地址是透過她的母親得知。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兩人納悶地邀請民生委員入內後,自婦人口中聽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來是一個人住在老舊房子裏的奶奶得了失智症,非但四處徘徊,還在外頭大小便,街坊鄰居開始抱怨抗議。
然而民生委員出麵處理後,老家的父親卻不為所動。
「現在情況已經惡化到必須送老奶奶到療養院,一般人根本照顧不來。關於療養院的床位,我們也能替各位安排。但是令郎……對您來說是爸爸吧,令尊表示他也勸過老奶奶了,但是本人不願意的話,他也沒辦法。還說老奶奶說話的時候很正常,隻要令堂常常過去照顧她就沒問題了。這種情況很常見,也就是所謂的間歇性癡呆。的確,老奶奶開始老人癡呆了,但不是一整天都喪失心智。尤其身處在自己生活範圍內的自家住宅時,看起來就和普通人無異。關於這點我已經說明過好幾次了,但令尊就是無法苟同……況且,就算老奶奶本人說她沒問題,但在那種情況下將老人家一個人丟在家裏,幾乎算虐待了。」
聼到一半,她就閉上眼睛,徹底死心般深深歎一口氣。
「……那我該怎麼做?」
「隻要您能說服令尊,讓老奶奶住進療養院養病就好了……據說令堂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所以我才向令堂問了您的聯絡方式。」
「我明白了。最快能入院是什麼時候?我們會在那天送她過去。」
「這間療養院是收費的,有提供專車接送的服務。」
「那就麻煩您了。」
緊接著她與民生委員談論住院的細節,民生委員告辭後,她致電紿母親。
與母親講完電話後,她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才說明完來龍去脈。
大致上如同民生委員的說明。
「我之前說過,他們在沒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先說了這句開場白後,她開始描述。
「我的家人除了我以外,全是一群沒有能力麵對現實的人。一旦發生了困難或壞事,他們隻會默不吭聲一味忍耐,或是徹底無視,以為事情總會順其自然解決。等到再不有人出麵處理就無法收拾的局麵,他們也都是一拖再拖。爸爸雖然是個愛麵子的人,卻也最愛拖延,偏偏又是一家之主,比如媽媽一說『這件事情再不處理就糟了吧?』他隻會大吼大叫要媽媽閉嘴。
對爸爸不論說什麼也沒用。所以家人從以前就什麼也不敢對爸爸說,事到如今更不會對他說些什麼。但是,明明是爸爸自己一拖再拖,害得事情一再惡化,最後卻吼著『還不快點想想辦法!』把問題推紿我們其中一個人。
這種時候,能處理現實問題的人隻有我一個而已。沒有一個人會主動出麵,結果最後都是我在擦屁股。媽媽也是,這次給民生委員我的聯絡方式,卻不是給大哥或大姐的。因為她知道大哥、大姐什麼也做不了,什麼都不會做。
我心想繼續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會被這群人榨幹,所以我決定逃出來,自己一個人生活。
剛才我問過媽媽,她說依奶奶的存款和老人年金,都足以支付入院注冊金和每個月的費用。但就算知道這點,家裏還是沒有半個人展開行動。一直堅稱他們尊重有間歇性癡呆的老人家的『意誌』,結果做的事情卻和虐待沒兩樣。明明造成鄰居的麻煩,卻拖拖拉拉地說一大堆無法馬上處理的借口,這回也一樣,隻等著麻煩自己解決。
可是,隻要奶奶沒住進療養院,唯一能夠解決這樁麻煩的方法就隻有等著奶奶死掉啊。到最後,如果我不出麵,奶奶就隻能一邊造成他人的麻煩,一邊默默地等著死期到來而已——」
「對不起,你願意幫我的忙嗎?」
「那還用說嗎?」
隻要不解決這個問題,她甚至無法做如今她唯一賴以生存的價值——寫作,這已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了。
民生委員和她的母親表示,奶奶已經三年沒有洗澡了。奶奶早已無法自行洗澡,家人想替她洗澡的時候,她就會以左鄰右舍都能聽見的淒厲嗓音尖叫:「殺人啊!」、「救命啊!」拚命掙紮到讓人抓不住她。
她曾多次向家人建議,委托看護公司前來為奶奶沐浴,還替他們查好看護公司的聯絡電話和費用,但她的家人都是一有麻煩就默不作聲、置之不理的人,即便聽了她的提議,卻沒有人展開任何行動。
奶奶入院的日子即將到來,他受她所托買了些東西。現在除了醫院以外她都不敢出門,買菜也是他在假日時負責采購。
「麻煩你買我和你要穿的便宜運動服,帆布鞋各兩套,再買一些便宜的毛巾,和整捆的工地手套及抹布。」
「我想那天結束之後,這些東西得全丟掉吧。」她補上這句。
事實上,奶奶家的慘狀的確讓人瞠目結舌。
雖然隻是平房,但以前也是一棟有著氣派庭院的大房子吧,現在就算說是廢墟也不為過,或者也可以用電視報導上常見的垃圾屋來形容。
必須在療養院開車來迎接之前,將躲在屋子裏的奶奶帶到外麵。就連家門外也飄散著些許異臭——就像停止營運後,棄置不管的動物園飄出的臭味。
他和她將毛巾卷在頭上和嘴巴上,再戴上工地手套,一名看似一直在附近觀望的婦人開口向他們攀談。
「那個……住在這裏的老奶奶怎麼了嗎?」
「我們今天會送她去療養院。長期以來給您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
她低頭致歉後,婦人接著就說:
「請盡快處理好吧。家人來探望老奶奶的時候,都會打開所有窗戶通風換氣吧。雖然這樣子說很失禮……但坦白說,實在臭得讓人受不了。你知道嗎?令堂每隔兩、三天就會過來照顧老奶奶,但來的時候我們左鄰右舍都會關緊門窗。令堂總向我們道歉,但道歉有什麼用呢?明明直係血親是她老公啊……」
婦人輕蔑地向事不關己般,站在路旁抽煙的父親瞪一眼。
「真虧他能狠下心將癡呆症的老人家丟著不管到這種地步……我們也經常向民生委員投訴呢。」
「對不起。」
明明不是她的錯,她卻彎腰道歉。
「我們一定會在今天之內想辦法解決,還請您多多包涵。」
他也一起彎腰致歉。既然她都低頭了,盡管不合理,但和她一起分擔是他的義務。雖然下曉得這麼做能幫她減輕多少負擔就是了。
打開大門後,父親走進荒廢雜亂的庭院。他與她也跟進,母親自後方喊道,「記得小心腳邊!」
但母親的提醒慢了一步。他的鞋底忽然一滑,一股惡臭迎麵撲來。是人的糞便。他打了個冷顫。即便是血親,一般人也不敢觸摸對方的排泄物,更何況他與奶奶並沒有血綠關際,
「媽!他都特意過來幫忙了,這種事情要早點說吧!」
她的嗓音也變得尖銳。她的母親確實很善良(至於大哥和大姐,甚至沒來幫忙),但不是個機警靈敏的人。
「不好意思啊,奶奶很久以前就不再用廁所了,都直接就地在庭院解決。我本來以為她是害怕上和式的旱廁,所以在加蓋了西式的馬桶,但她還是不肯使用。」
他默不作聲地將鞋底蹭向泥土地。對於將他卷進來,她一直深感歉疚。眼下她強忍歉疚的心情,主動挑起現場指揮大權。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想自她手中奪下指揮權,一切由他解決,這樣子也能早點結束。一旦這麼做,她的親人與她之間就會形成難以彌補的潞溝人她也不想讓情況演變到那種地步,所以選擇自己出麵處理。
「媽就負責收拾庭院裏奶奶留下的排泄物,臭味會給鄰居造成困擾的。」
母親拿起大門後方的清掃工具,開始清理奶奶的排泄物,動作顯得十分熟練。來這裏照顧奶奶時,也都從庭院開始打掃吧。
而火速逃到玄關前方的父親肯定一次也沒幫忙過。
父親打開玄關後——她畏縮地後退一步,靠在他身上。為了扶住她,他沒有後退。
眼前的景象已稱不上是人類的住家了,根本是野獸的巢穴。——不,甚至更糟。就連野獸也會讓自己的窩保持幹淨。
猶如聚集大量流浪漢的高架橋下的臭味從屋內迎麵撲來。縱然已用毛巾罩著口鼻,臭味還是隔著毛巾竄進來。
四處皆淩亂地放置垃圾袋,可以看出曾努力想分類的些許痕跡。經常過來照顧奶奶的嶽母應該已竭盡所能幫忙倒垃圾了吧。然而,房間觸目所及之處皆能看見剩菜的殘渣和穿到破破爛爛的內衣褲,這種狀態根本稱不上有人居住。
她的父親竟一直放任自己的母親不管,任她一步步淪落到這種地步嗎?
對於一個患有間歇性癡呆的老人,說什麼「尊重她的意誌」。她對父親有多麼失望、幻滅,用不著說出口,他也完全能明白。
當她理所當然地穿著鞋子準備走進屋裏時,父親垮下一張老臉。
「走進奶奶的房子時,至少該脫個鞋子吧。」
「別開玩笑了。」
她用低沉的嗓音這麼說並瞪向父親。
「這種地方還能稱作家嗎?這裏不過是你不負責地任由奶奶自生自滅的牢籠罷了。我老公還在庭院裏踩到奶奶的大便。天曉得屋內地板上還有什麼東西。你們到底多久沒有大掃除了?家裏一定到處都是虱子吧。是你讓曾經那麼幹淨漂亮的奶奶家變成這副德行。還敢要求我們脫下鞋子踏進這種地方?我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打算要將今天穿在身上的運動服、鞋子、內衣褲和襪子全部丟掉。因為民生委員也告訴過我們情況有多麼糟糕!」
她連珠炮似滔滔不絕,穿著鞋子踩上室內地板,也轉頭對他說:「沒關係的。」要他直接走進屋子。
越往裏頭的房間走,動物性的臭味就越強烈。在長年鋪在房裏、早已變得扁平的被褥上,有個老婆婆正襟危坐,就是她,動物性臭味的中心。
老婆婆抬頭看向她,她在嗆人的動物性臭氣中解下毛巾,但老婆婆似乎已認不出她是誰了。她死心地再將毛巾纏了回去。
所謂慘不忍睹,指的肯定就是這種狀態。
老婆婆身上的衣物磨損得非常嚴重,到處都是破洞,甚至讓人覺得這樣還未分解真是不可思議。動物性的臭味遠比真正的動物園還要濃烈,奶奶身上也散發出大小便的臭氣。他這才親身體會到人類三年不洗澡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還以為奶奶戴著一頂形狀奇特的帽子,但不對,那是頭皮上的汙垢一層一層地不停剝落後,形成的帽子狀。頭發起了緩衝作用,因此那個巨大的頭垢才能保持形狀不破碎。
奶奶的臉部、肌膚和全身也都是汙垢——
一想到要觸碰這樣的存在,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對不起。她輕聲說。
「我也不想碰,你一定更不想吧。可是,爸爸絕對不會幫忙。對不起。」
房間的慘狀也非常驚人。散亂在被褥周遭的購物袋裏頭,全是替換過的內衣褲或吃得一片狼借的食物袋子。是嶽母煮好後帶過來的吧。看樣子是覺得起身丟垃圾桶太麻煩了。就直接窩在被子裏,盡可能地能丟多遠就丟多遠。平時她母親都會整理幹淨,至少棉被周圍會稍微清理一下再回家。
但是,根本沒有餘力顧及整棟住宅。眼前的景象甚至淒慘到不如直接拆了這棟房子、夷為平地比較快。一麵做自家的家事又要定期過來,嶽母在老家那幫總是默默等著麻煩過去的人當中,算是相當努力了。
沒多久,療養院的人前來迎接了。
正如她所言,父親完全不出手協助。
「殺人啊——————!誰來救救我——————!」
奶奶發出幾欲撕裂喉嚨的厲聲呐喊、瘋狂掙紮。為了壓住奶奶,他甚至忘了自己剛開始曾滿心不想碰她。當骨頭脆弱的老人用盡全力掙紮,年輕人如果也卯足全力壓住她,就會害她受重傷。但隻要手下留情,又無法壓製住她,這當中的力道拿捏讓他吃足苦頭。
他和她負責將掙紮扭動的奶奶帶到玄關後,她的母親也上前幫忙,不斷地對奶奶說:
「奶奶,沒事的、沒事的。」
然而,一將奶奶交給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後,她霎時變得安靜乖巧,仿佛剛才的狂暴隻是錯覺,聽說這種情況屢見不鮮。
「那就拜托你們了。」他們低頭致謝(好歹這時父親也一起彎下腰),療養院的人開車離開後,父親才忿然啐道:
「她明明百般不願意,你們還勉強她……甚至穿著鞋子走進屋裏,你們心裏還有所謂的人情義理嗎?」
「爸爸!」連她母親也看不下去地拉了拉父親的袖子,但他已經到達極限。他才不會任由嶽父對她施加言語暴力。
「恕我直言,至今你一直將老人家一個人丟在屋子裏,這已經構成虐待了。我老婆是自你的虐待下救出奶奶。民生委員也是因為你不可靠,才會來拜托我妻子。不感謝我們就算了,我們沒道理還要承受你的汙辱。」
「你們擅自決定多花一筆錢請人過來接送。以為誰要付錢啊?明明不曉得奶奶會活到什麼時候,卻不找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張白白花錢。」
她不發一語地走向車子,從副駕駛座上一把抓起自己的錢包再走回來。
接著她將皮夾裏的鈔票全抽出來,扔向父親的臉。
「這些還不夠的話,再寄請款單過來啊!」
父親的表情很快地從錯愕轉為震怒。
「你這家夥,對父親做這種事像話嗎?」
「你剛才說白白花錢了吧!白白花錢!如果你一開始就願意幫忙的話,打掃根本就遊刃有餘!我早就看穿你的真心話了,其實你一點也不想碰全身髒兮兮的奶奶吧!明明很厭惡,嘴上還偽善地說她好可憐,結果奶奶現在變成什麼德行了?!這個家又變成什麼德行了?!以前感情很好的鄰居現在也都用白眼看我們,一打開窗戶,鄰居也因為臭氣衝天,要求我們快點關起來!元凶就是你!現在奶奶的狀況連我也不想碰,身為外人的丈夫卻還特地過來幫忙帶出奶奶,你卻隻是站在旁邊看而已!除了打開玄關以外,什麼事也沒有做!既然這麼舍不得花這區區幾萬圓的接送費,那就我出啊!由我主動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不過是因為寫小說賺了一點錢,就敢拿錢砸父親的臉,你寫的那種東西隻不過是——」
你休想再說下去!
他火速揪起嶽父的領口,嶽父倒抽口氣。
「她也許是您的女兒,卻是我的妻子。——膽敢侮辱我妻子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像您這種不過區區數萬圓也舍不得花,讓奶奶能安全被送到療養院的人,並不是值得尊敬的嶽父,所以我下會手下留情。」
然後他推開嶽父的胸口。嶽父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鈔票上。
「我們回家吧。」
他環抱住她的肩膀,走回車子。她的臉色慘白,仿佛穿著夏天衣物就被人丟進冰原般瑟瑟發抖。
娘家的家人應該也知道她的心生病了。母親卻一味畏畏縮縮,不敢出麵袒護她。大哥大姐也將事情全推給生病的她,佯裝不知情,父親更是過分。
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下,一般來往時就是普通的善良市民。
如果是這種家人,那不要也罷。為了她,不需要有這種家人。
「你還有我,和娘家斷絕來往吧。」
盡管他開車駛離現場,她的顫抖仍沒有停止。
接著回到家後,出現了最初的征兆。
再熟悉不過的、適合新婚夫妻居住的兩房一廳,稱不上寬敞的房間配置。
回來後,他鬆了口氣。
「你先去衝澡吧,我也換套衣服,然後去處理脫下來的衣物。」
他背對著她走向廚房拿垃圾袋,卻聽見她用忐忑不安的嗓音問:
「浴室在哪裏……?」
仿佛有人將冰塊灌進背後的衣服裏般,他的背脊驟然凍結。
他衝向玄關,隻見她站在玄關上,渾身猛烈發抖——雙眼的目光在遠方聚焦。
「我、我不知道,門……有好多門、好多好多、還有好多房間——」
「喂!」
住家的房門包括玄關在內,也才四扇而已。紙拉門也隻有四片。房間的話是兩房一廳再加上廁所和浴室。
在他上前攙扶時,她已經像根棍棒般倒向走廊,頭撞在地板,發出「叩咚」的聲響。
啊啊……
她的嘴唇發出走音的喘息,然後開始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單調又沒有起伏變化,卻異常尖銳高亢的笑聲。
緊接著,她像一隻被打撈上岸的魚兒般,全身開始劇烈痙攣,抖動的手腳不停撞向狹窄走廊的牆壁:
「喂!振作一點!」
要壓住她無意識不停抽搐的身軀,比壓製奶奶還困難。就算將她抱起來,他也每每因為她突如其來的痙攣而險些鬆手。
好不容易讓她倒在床上,期間她還是笑個不停。甚至聽不出她何時換氣,也許這已經稱不上是笑了吧。後來她隻是氣若遊絲,側腹不停抽搐顫抖。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毫不遲疑地決定叫救護車。
星期天傍晚,她被各醫院推來推去將近一個小時。事後,一個熟知這方麵內情的朋友告訴他,如果患者平素就去精神科或心療內科就診,光憑這一點,醫院就會拒絕收容病患。縱使暈倒的原因可能是腦中風或心髒病發作,但隻要有過精神科的就診病曆,醫院就會以一句「由於沒有出現精神病上需要緊急處理的症狀,我們無法收容」,一腳踢開病患。當時他不知道這種內情,就在一一九接線員的指示下,一五一十說出她現在的就診狀況、病曆和服藥內容。
救護人員便在中途更改她的病情說明。「現在的症狀應該是癲癇發作。」
於是總算能夠將她送到有內科的醫院。
到了那時她早已失去意識,醫院的處理也隻是注射點滴。
院方甚至不願聆聽她目前的狀態,直接打斷他。
「請您到了明天,再向平時去的那間醫院的主治醫生說。」
「點滴注射完後,病人就可以回去了。」
醫生和護士冷淡的口吻讓他火冒三丈。
那是因為你們根本沒有看到她之前是什麼情況。
不過才一天的光景,她就忘了兩房一廳的格局。甚至不曉得哪一間是浴室、哪一間是廁所。甚至突如其來地發出讓人以為她是不是瘋了的大笑聲。不管怎麼叫她,她都沒有反應,就隻是身體劇烈地抽搐。
他握住她未紮點滴針頭的另一隻手,將運動服的袖子上掀至肩膀。整隻手臂上滿是紫色的淤青。想必身體和雙腳也是,全身上下都有碰撞傷吧。
不久點滴注射完了,他們被醫院趕出來。他背著尚未清醒的她走出醫院,攔下計程車返家,夜間的車資是兩萬圓。
回到家後,他讓她躺在床上,脫下衣服和內衣褲,替她擦拭身體,再為她換上新的內衣褲和睡衣。
白天解決了那副慘狀又遭到言語暴力,回到家後,她自己也陷入淒涼的窘境。如今白天清掃時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全讓他覺得汙穢不堪。他像進行淨身儀式般照料完她後,自己也將穿在身上的所有東西分門別類後丟進垃圾桶,走進浴室衝澡。
——然後,故事回到最開始。
自此之後,她仍經常出現癲癇發作的症狀。每當他回家找不到她的蹤影時,她大多是已經氣力耗盡地倒在屋內的某處。
她也拿就診醫院給的介紹信,檢查了好幾次,始終查不出病因。
有可能是藥物調配的問題、有可能是壓力、有可能是體質,也有可能是這幾點合並在一起後引發的症狀。
總之,她罹患了思考多少,就會消耗掉多少生命力的怪病。
罹患了被命名為致死性腦劣化症候群的疾病。
恐怕隻要她一死,這個病名就不再被需要的孤獨疾病。
對這種疾病的病患而言,作家這份工作可說是最不適的職業。
她一直一直一直構思故事——恐怕就是因此不支倒地。
更久之後,總有一天不管他再怎麼搖晃她,她也不會醒來。
要辭去作家的工作?還是繼續?至少她和他約好在做出決定前,會平心靜氣地過日子。雖然不曉得她能不能辦到,但她已經很努力地不做深入思考,也將家事當作例行公事每日實行,過著乍看之下宛若一般家庭主婦的生活。
醫生也調配有助於她不深思的藥劑,她也都按時吃藥。
說了也無濟於事。明知如此,他還是不得不說。
「對不起。如果當初我沒有勸你的話。」
——你參加比賽看看吧?
「你別這麼說。」
也許是鎮定劑的關係,現在她時常露出淡然平靜的笑容。
「我很高興可以成為作家喔。發現居然有這麼多人喜歡我的作品,我真的非常開心。我一直以為自己無法展翅高飛,是你告訴我,我可以的。更何況,我成為作家這件事也許和生病沒有關係啊。」
大有關係!怎麼可能沒有關係。成為作家後,她或許真的變得比以前開心,同時,負擔也確實加重了。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她的讀者隻有他一人就好了。如此一來,她也不會被那幫像是地痞流氓的人傷害。也就是以前認識的那群奇怪舊友,以及因為是她的親人,就用自以為是的批評將她傷得更重的大叔們。
藥物、壓力、體質,無法斷定確切的病因是哪個。恐怕這幾項因素彼此之間密不可分。醫生曾說過,導致這些因素糾纏在一起無法分割的,很有可能就是壓力。
若真如此,就是外在所有一切抹殺了她的思考。抹殺了她那能夠編織出魅惑人心的故事的思考。
「不當作家以後,我們生個小寶寶吧。」
她也曾這麼說過。
「我從以前就在想,能夠稱呼你為爸爸的孩子會很幸福吧。」
「才沒有這回——」
「就是有喔。你這麼溫柔,又為他人著想,也不會默默地等麻煩事自動過去。如果你是爸爸,孩子一定會很幸福。」
我決定了。她輕聲呢喃。
「決定辭掉作家工作的話,我們就生小寶寶吧。」
他當然沒有異議。可是——你呢?
你能夠忍耐嗎?就算放棄身為作家一職,你可以選擇不寫小說的人生嗎?你有辦法從根本舍棄掉寫作這件事嗎?
他無法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她不自己決定的話,那就沒有意義。
不,是她自己沒有察覺的話,那就沒有意義。他早就明白了。
不論能不能賺錢,她是那種無論如何都非寫不可的人。
以身體不適為由,她婉拒所有的工作後,過了約三個月。
她一麵盯著看不看都無所謂的電視節目,同時兩行眼淚滑過臉頰。
「……對不起。」
啊啊,你終於察覺到了嗎?
她定住般,麵向電視機動也不動,低聲呢喃:
「問題不在我要不要辭掉作家這份工作……在於我能不能不寫作。」
是啊,正是如此。
「而且,我最衷心期盼的讀者,無論何時永遠都是你。」
這對他來說也是無與倫比的驕傲,同時也讓他非常心痛。
「就算不當作家,隻要和我最期盼的讀者同住一個屋簷下,就無法放棄寫小說。」
「我知道。」
他這麼回應後,她抱著他痛哭失聲。
這也是她敞開心胸接受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死亡的瞬間。
「我說過了,直到最後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既然要寫,我就不辭掉工作了。她如此宣告。
和醫生商量後,首先,她調查自己寫作時間的上限,在開始寫作之前,先設定好照相機,計算多久之後會量倒。花了兩星期取得平均值後,再扣除掉休息時間,上限大約是五小時,
然後再抓鬆一點,一天可以寫作的時間是四小時,並利用時鍾勤勉地管理剩下的時間。身體不舒服的日子,就強迫自己暫停寫作。
他們也請醫生開了能夠緩和因寫作而產生緊張感的處方。
她也向合作對象說明自身的情況,工作也更改成寫完多少就交多少的模式。為了集中寫小說,她無一例外地拒絕所有散文和專欄的邀稿。
這樣的情況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他趁著工作的空檔,早上、午休、下午,以及回家前各打四次電話給她。
她沒有勉強自己吧?——還有,她仍活著嗎?如果她來不及接電話,她會再打回來。曾有一次她沒有打回來,他忙不迭地飛奔回家。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想買一樣東西便出門了,跑到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究竟想要什麼東西,得在這種狀態下一個人出門?由於他嚇得險些心髒都要停止了,不由自主地責問她,但她還是不肯說買了什麼。
工作結束時,她都會吃強效的鎮定劑。睡覺時也會吃強效的安眠藥。
她的大腦已失去了自律性,舉個例子,就像煞車故障的電車。煞車就是藥。如今,她的大腦若不借助藥物的力量,就無法停止運轉。
她的大腦無法感知「休息」的訊號,隻要不利用藥物強迫她鎮定,就會處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不停鞭策自己。
無論是身體。
還是大腦本身。
以前她就表示有失眠的狀況,但沒想到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人一旦失去痛覺,就與死亡無異。這種劇情他經常在小說上看到。
痛覺就是感應器。身體正警告本人:這裏很痛喔。
這裏很痛喔——這裏情況有點糟糕喔。
請快點處理傷口吧——
如果沒有痛覺,就算身負致命重傷也會渾然不覺,好比說即便腸子露出來,隻要沒有親眼看到,就不會知道自己受傷了。
他的曾祖父是罹患癌症過世的。癌症末期時,最終就連注射嗎啡也無法壓製痛楚。當痛苦不僅折磨本人,也折磨著家人時,醫生提出了一個建議。
「可以切斷脊髓的神經。」在現今,不,在當時應該也是違法的手術。
切斷神經,就表示傳達身體疼痛的電子訊號無法傳遞至大腦。但是,切斷的神經無法再接回來。而且一旦切斷了神經纖維束,人就會陷入植物人狀態。
據說這個手術是針對已到生命末期,再也無法挽救的病患。
曾祖父的狀況已是無法挽救。於是曾祖父與家人選擇動手術。幾天過後曾祖父就去世了。在逝世之前,家人逞照顧沉睡的曾祖父邊平靜地一同度過。
親戚當中也有人責怪曾祖父的直係家屬,明明曾祖父還活著,竟然將他變成植物人。可是,曾祖父痛苦得甚至拜托家人殺了他,難道直到最後的最後,都要讓曾祖父繼續承受莫大的痛苦嗎?家人最大的願望,當然是希望曾祖父能保有意識直到最後一刻。而這樣的家人,選擇動手術,除掉痛覺這種生存所需的感應器,以換取安樂。安樂的代價,就是變成植物人。不是親人的人,沒有資格對這件事情說三道四。
名為「疲勞」的感應器也一樣嗎?失去這項感應器的她,隻要不利用藥物控製,直到死亡的那天為止,大腦都會馬不停蹄地持續運作嗎?
直到某一天,車輪脫離了軌道摔倒在地。到了最後,嗎啡對他的曾祖父一點效用也沒有,那麼,她又會變得如何呢?
……啊啊,對不起,就到此為止了。
對不起喔,雖然最後想再多說點什麼,但看來是沒辦法了。
歡迎回來,對不起。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喔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謝謝你陪我到最後。對不起喔,再見。你要好好保重。願你幸福。
××年四月絕筆
現在我的家中,她正躺在以純蠶絲包覆的白木盒中沉睡。
我還不想安置骨灰,將白木盒放在臥室的小櫃子上。
喪禮並未訃告親友而秘密下葬。她的親人中,隻邀請她的母親前來。
她說,最後不管有沒有寫完,一定要幫她將那份原稿交給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她說:「因為這次輪到那位編輯了。」
直到最後一刻,她還是如此一絲不苟,充滿男子氣概。
她也希望無論完成與否,要不要發表刊載,都由那位編輯自己決定。
所以我原封不動地轉達了。
責任編輯將那份稿子刊載在自家出版社的小說雜誌上。總的來說,回響非常驚人。聽說也有人抨擊出版社是在褻瀆死者,但她肯定不予置評吧。
我都說了可以由那位編輯決定,為什麼身為外人的你們要生氣呢?
今天,那位編輯將她最後一本書送來紿我,
編輯將她至今在自家出版社寫的短篇小說和絕筆原稿合並出版。
「專欄和散文也收錄在裏頭了。如果能和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合並,也許可以出成散文集,但現階段還不曉得能不能實現。」
「謝謝您。她一定會很高興。」
「那麼,關於版稅……」
對了,領取的人已經不在了。這種時候會怎麼處理呢?
「您將成為受益人喔。」
當下我一定露出了非常詫異的表情吧。責任編輯用試探的口吻補充說道:
「各社責編都收到了這樣的指示——倒不如說,是收到了這樣的遺言,現在理手續了。今後再版部分的版稅也全部歸您。您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之後我與責任編輯又緬懷著她聊了一會兒。
最後,編輯在打道回府之際如此問我:
「最後的〈故事販賣者〉——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們隻向責任編輯說那是一種不治之症以及她的時間所剩不多。
「您認為有多少是真的呢?」
我笑了。大概明白我打算將答案帶進墳墓裏,責任編輯也笑著頷首致意。
送走編輯後,我想起她還活著時說過的話。
如果我不在了,就打開我的筆電吧。
近未來的那個「如果」已經到了。
真要說的話,這是給我的遺言。若是付諸實行,就像終於承認她已經不在的事實,所以至今我都沒有行動。
但是,這是她的請求。不該再拖延下去了吧。
我將她作為備用電腦使用的,已有數個月沒開機的筆電插上電源。
掀起的熒幕無比沉重。差不多該送去維修保養了吧——我想著這些事情,卻又驚覺到已經沒有必要這麼做了,肩膀倏地像被壓上重物。
開機後,一目了然的桌麵上出現一個新增的資料夾。
紿老公。
點開之後,顯示著一行短文。
「請找找看衣櫃放內衣褲的那格抽屜」
我彈也似地跳起來,翻找她衣櫃裏放置內衣褲的抽屜,然後在內衣褲底下找到兩個信封,
其中一封應該是正式的遺書,用正式印章封了起來。上頭還貼著見證律師聯絡方式的便條紙。另一封是圖案俏皮可愛的信封。
我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切開封口,避免不慎割到信紙。
來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她的最後文字,就在這裏頭。
打開之後,信紙上是一行行再熟悉不過的她的字跡。
「給我最愛最愛最愛的你
由於是最後一封信,我想寫在可愛的信紙上,
所以鼓起勇氣走出家門,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你還喜歡嗎?
可是,真要寫的時候,我卻遲遲想不到要寫什麼。如果是小說,倒可以輕而易舉地信手拈來呢。
我好想和你一起活到垂垂老矣,兩個人都滿頭白發。
也想生下可以稱呼你為爸爸的幸福小孩。
但是,這些封我來說都已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所以我要盡我所能,
將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你。
我寫的文章全部屬於你。
由我寫的文章所衍生出的所有權利也全屬於你。
至今寫的文章,和接下來在剩餘時間裏寫的文章,也全獻蛤你。
請你務必收下,然後為了你的幸福,請你好好運用。
我相信你一定會收下,並販賣出我在剩餘時間裏所寫下的故事。
不過,最初的讀者一定是你。
我能夠成為作家,都是因為你說在至今看過的小說中,最喜歡我的做品。
所以,我最初的讀者永遠都是你。
因為有你在,就算情況演變至此,我也能執筆到最後一刻。
謝謝你給我為你而寫的權利。
我不在了以後,請你一定要幸福。
我心中的第一位是寫作,即便是為了你,我也無法放享寫作。
所以,這次請你一定要找到將你擺在第一位的好女人,並得到幸福。
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那個人不要討厭我的作品,
謝謝你支持我到最後一刻。
謝謝你讓我過得這麼幸福。
就先這樣吧。
專屬於你的作家」
有人在哭。吵死了,我想。但回過神時,卻發現原來是我在哭。
在麵對編輯,冷靜到能笑著打馬虎眼的我,現在卻肝腸寸斷地嚎啕大哭。
謝謝你支持我到最後一刻——明明我根本沒有趕上你的最後一刻啊!
那天回到家時,她仿佛睡著般,就像隻是趴在桌上打盹兒一樣。直到最後她都不想住院。她說,要死的話,她想待在這間屋子裏——待在這間和我一起度過數年光陰的屋子裏。
但是,如果強迫她住院,說不定我就趕得及見她最後一麵了。一想到她是孤單一人踏上旅程,我就心痛得無以複加。至少我想在臨終前握住她的手。不斷呢喃地對她說,我就在這裏喔,直到她再也聽不見為止。
我不會偽善地說這是為了她,我是為了我自己才想這麼做。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好好疼借她。
明明如此渴望,為什麼她臨終時我卻不在她身邊?抱住她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變冷了。她斷氣後,我應該要一直抱著她,直到她失去所有體溫。
就先這樣吧。
最後結語寫不出「再見」的她,是多麼多麼多麼地惹人憐愛。
你太狡猾了,隻有你一個人留下了所有想說的話,我卻半句正經話也沒對你說。
就算不說,你也一定能明白吧。
但是,早知道還是該早點說出來。
那些我一點也不敢去想會無法對你訴說的、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為什麼那麼多次機會我都沒有說出口。
我真是太懦弱太沒用了。
如果要鄭重其事地傳達給你,就表示我不得不麵對將無法傳達給你的那一天終將到來,所以我才會害怕得別開了目光。
明明你已為這一天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直到最後的最後,你還是這般有男子氣概。
我真的好喜歡這樣的你。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育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對不起。可是,我還不想說再見。
謝謝你願意讓我成為你的頭號讀者,
這件事是我永遠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