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似織,烏雲如流,到了亥時,霜雪催急,簌簌而下似玉蝶淩空漫舞,合歡殿偏殿門一開,寒風湧入,已是燈爐俱滅,宮娥提燈照路圍擁著邢夫人和李妍,一行人浩蕩蕩往寢殿方向行進。
寢殿外猶能窺見搖曳紅燭,宮娥布置寢具來回穿梭的倩影可見一斑,邢夫人笑盈盈拉著李妍的手,帶她進入臥房,清幽的花香立刻撲鼻而來,李妍不經意輕嗅,聞出薔薇花的香味,駐足問她:“夫人喜睞薔薇?”
邢夫人含笑點頭:“薔薇多生長於山間田叢,在南郡又叫做刺蘼,刺蘼花與根莖皆可入藥,每逢炎暑瘀滯,周野人家便會擇其莖葉,用以清熱化濕,商賈之流則采營實釀酒,常以日進鬥金計,不過風聞朝廷要榷酒,怕是將來要損失不少。”
李妍蓮步輕移,來在幾前緩緩坐定,蛾眉顰蹙:“朝廷收回鹽鐵斷絕商賈錢利,如今又要榷酒酩,行商坐利之屬豈肯罷休?”
宮娥捧來盥盆,邢夫人淨了手來到幾前,挨著李妍坐,說話間很是從容:“朝廷榷酒眾說紛紜,目前來看,也隻是說說而已,真要推行下去恐怕為時尚早。”
近來針對皇後的謠言鬧得人盡皆知,猶如一把利劍,看似指向皇後,實則是奔著劉徹來的,可見朝野風波暗湧,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泥潭,李妍驀地為劉徹捏了把冷汗。
宮娥備好熱水汗巾,服侍在李妍跟前,打斷了她的思緒,“請夫人淨麵。”
李妍接過熱巾道了聲謝,淨麵後被伺候著更衣,褪去外衣的刹那宛如剝開春筍,隻留露單薄的裏衣,勾勒著玲瓏身段,橘黃的宮燈烘在臉上,屋內暖如春晝,饒是如此,冬夜依舊冷得瑟瑟發抖,她兩手微攏,對著掌心吹了兩口熱氣,快速地往帳子裏鑽,身軀挪到床榻裏側,蓋上厚實的錦被。
邢夫人淨了麵換上輕薄裏衣,宮娥為她掀開錦被一角,邢夫人脫了履鑽進被窩,和李妍眼神一碰,促笑了一番。
宮娥息了幾盞燈魚貫而出,隻留下床頭一盞豆形燈,孑影搖紅裝點著夜色。
邢夫人側身去看李妍,嬉笑著問:“妹妹入宮後除了陛下,可是第一次與人同衾共枕?”
李妍皓腕支撐著腦袋,勾著一絲回憶沉吟說:“妾年幼時無知無畏,不知禮儀為何物,常與張家姐姐同臥。”
“姐姐呢?”李妍張目垂問,燈火一晃,嵌入水眸,顯得格外明媚動人。
邢夫人眼底閃過一絲驚喜,無謂一笑:“我呀閑人一個,得了空兒便和蕭妹妹說話解悶。”
蕭良人少見,那日去看她,見邢夫人與她親如姐妹,那畫麵別具溫情,李妍思及曆曆在目,忽然間浮現出李妷伨傲慢的嘴臉,她不僅對邢夫人充滿敵意,對旁人同樣愛搭不理,甚至言語譏諷,儼然一副大家夥虧欠她的姿態,不知道她們之間曾經有什麼過節。
“這幾日請訓八子都病著,不見她人影,姐姐可去瞧過?她可病得厲害?”李妍茫然一想,巧言試探。
要說李妷伨那點彎彎繞,還能瞞得了誰?邢夫人搖首失笑:“她那是心病,縱使扁鵲在世,隻怕醫得了病,也醫不了心。”
李妍似懂非懂,睜著一對困惑妙目看向邢夫人,搖首喟歎:“我不明白。”
“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宮裏人人都長著十八個玲瓏心,隻是願不願意戳破罷了。”邢夫人凝望著李妍迷惘的臉,索性和她說個明白,“李妷伨原來是太皇太後跟前養大的婢女,被太皇太後賜給陛下,故有幸脫了奴籍成為內禦。長門宮院君長在太皇太後膝下,和李妷伨可算得半個總角之誼,況且又有太皇太後的恩情在,她自然對院君忠貞不二。”
李妍聽得在理,李妷伨的執念不難品味出,也許正如邢夫人所言,李妷伨感念太皇太後的恩情,對陳皇後被廢耿耿於懷,可是她為何要和衛皇後過意不去?
難道……
“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李妍繼續追問。
邢夫人回憶道:“建元五年我采選入宮,長門宮院君為椒房之主,要說她的脾氣絕不亞於陛下,是個相當難伺候的主子,仗著母親昔日從龍之功,不把旁人放在眼裏,凡事爭強好勝常常壓陛下一頭,就連太後娘娘都不敢說她一句不是。陛下前朝失意,哪裏顧得上她?建元六年太皇太後駕崩,院君從此失勢,陛下恩寵衛夫人,宮人皆以衛夫人為尊。”m.X520xs.Com
《長門賦》中為情所困的女子,獨自在冷宮中徘徊,朝夕盼望著丈夫的到來,分明是個為愛所傷的深情女子,和邢夫人描述的陳皇後大相徑庭。
“姐姐後來見過院君嗎?”李妍身子有些發熱,露出半截身子透氣,睡意湧了上來,趴在枕邊有氣無力地問。
“當年她退居北宮曾見過一麵,後來去了長門再沒有見過。”聊起往事,邢夫人如數家珍,“想當年陛下胸懷鵬誌,征召天下有識之士,納董仲舒策論,改正朔、易服色,一心想要革除弊政卻履遭挫折,隻能忍氣吞聲遁入上林苑,直到太皇太後病故,才敢重振朝廷綱紀。不過革除弊政談何容易?三年不改父誌是為孝,陛下迫使列侯就國,檢舉宗室及諸竇子弟,並下令解除函穀關禁令,遭到朝野詬病和謾罵,朝廷正卿認為他有違禮法;宗室王侯說他不念舊情,殘害手足;諸竇子弟大放厥詞指責他違背祖製,揚言太皇太後人走茶涼,更有甚者跪在太皇太後墳前哭了七天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