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黃昏。
(如果你正在睡覺,你怎麼知道是黃昏?)
(你睡了一個白天,從早上上船開始就在睡)
(你有沒有發現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時間更長一些?嗯,反正我經常這樣覺得,有時候感覺自己做了個好長的夢結果一看手機才睡下不到半個小時)
(蠻神奇的就是說)
她聽著眼前的女人喋喋不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內容聽不懂,但語言卻可以。那個女人說著陌生的語言,她是如何能聽懂的?
(你在做夢嘛,親)
有時候女人說話,甚至嘴唇都未張開,輕輕的微笑,她也可聽見聲音。那真奇怪。
(再說一次,你在做夢,我在夢中對你說話,夢中的人說話不是一定要開口的)
她看著女人。女人身著黑衣,女人有著黑發,女人長著白人的皮膚,看起來和白人一樣。另一個白人,這是一個白人的世界。
(不是不是,我是黃種人。你看,我的皮膚是黃顏色的和白種人比起來。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有不同膚色的人,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所以,嗯,開放包容)
這個女人是誰?
是——
(——不是神,或者精靈,或者祖先靈魂。隻是個凡人,嗯對,你的夢的一部分)
女人微笑著,用無聲的話語打斷她的思想。
(好啦親,相信你現在有好多好多疑問,不過咱們相處時間有限,某人讓我別來煩你但我覺得怎麼也得問候一次所以就這一次以後不再來打擾,所以拜托你就聽我說吧)
(如果我說的話你有點沒聽懂,別介意。昨晚酒喝多了現在還有點暈)
她死了嗎?
(沒有,死了可沒法做夢……也許可以我也不知道——總之沒有)
(現在你的身體很好,很好的意思是:你現在沒有發燒,你的精神狀態正常,你的腿傷也痊愈,長期的營養不良也已得到改善,褥瘡我也幫你治好了。不過躺了很久你可能會覺得肌肉無力,短期難以走動,那個就自己慢慢調理吧,不代勞)
(現在你可以聽懂我的話,即便我說的是你從沒聽過的語言,因為我們在夢裏。不過等你醒來後你還依然保留有這個能力,你可以聽懂任何別人說的語言,也可以用任何語言和任何人交流。很方便,對不對?)
(等你醒來後我們不會再有更多交集了,畢竟我答應過別人不來煩你。你醒來後也不會記得我們這次對話——雖然都是我在叭叭叭。總之以後你就過你自己的生活啦,按你自己的意願行事,我不會幹擾,也不做安排,咱們各走各的路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或許吧,不關我事反正)
(那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你有沒有什麼想問的?)
她聽著女人說完一大串聽不懂的話。
我的妹妹在哪裏?
她環顧四周,在心中詢問,四周朦朦朧朧的一片,非白也非黑,充斥著許多色彩,許多形狀,不斷變換,但她什麼也看不清,除了麵前的女人。一個人也看不見,除了麵前的女人。
諾瑪在哪裏?
(不在這裏,醒來後你就能看到)
(醒來之後你會發現你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麵對陌生的人。不要驚慌也不要害怕,更不要做任何你認為自己處於危險時會做的事情。你現在沒有危險,你身邊的人,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沒有任何朋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隻有自己唯一的親人。
(哦哦每個人都會有朋友的)
(去見見新朋友,親。別那麼靦腆)
(還有別的問題嗎?)
她想醒來。
醒來後,見到自己的妹妹,這世上唯一的——
(——那就是沒問題了,好啦,你醒來吧)
(你不會記得我)
阿庫瑪醒了。
醒來,看見頭頂的天花板,搖搖晃晃,持續不停,陽光從窗外照入,映得一片赤紅。耳邊是陣陣浪花聲,她回想起自己身處船上,身處海上。
入睡是清晨的事情了,清晨,她登上了這一艘船,被帶到了這一處房間。清晨的天空是淡淡的藍色,太陽是白的。
現在,濃濃的赤紅,是傍晚黃昏時分。她睡了一天。
她似乎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但夢見了什麼呢?
已經不記得了。醒來後,夢就漸漸消散。她又回到了現實。
登船仿佛也隻是一場夢,離開暗無天日的密室也仿佛是一場夢。往昔的日光,黑夜,往昔的琴聲,往昔的心聲,往昔的顛簸流離,往昔的掙紮殺戮,如今回想起來,都像是夢。
現在她醒來了,頭腦清醒,雙眼盯著天花板。
她在哪裏?
船上,海上,顯而易見。
她要去哪裏?
茫然無知。
阿庫瑪扭頭,看向身邊,紅紅霞光的來源處。看見一扇窗,欄杆縱橫交錯將窗外的海天風景切割成一塊塊圖片。窗邊坐著一個女人。
白人女人。
不不不,不是白人。些微殘存的記憶告訴她,不是所有皮膚比自己白的人都是白人。這個女人的皮膚發黃,在晚霞的映照下紅彤彤的,不是白人。頭巾裹束下有幾綹散發,直直地垂在鬢角。這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二十不到的年紀,一位少女。不是白皮膚威斯克斯,也不是黃衣大夫,那又會是誰呢?
她已經可以認識到白人和不是白人之間的區別了。
這個少女耷拉著腦袋,坐在床邊,胳膊靠著桌子,似乎在睡覺。
阿庫瑪注意到她身前的掛飾,看了一會。
然後扭頭望向房間的另一邊。
另一邊一個人也沒有。
靠著床鋪放了一個矮矮的櫃子,櫃子上擺放著三五隻白紙折的手工。
都折成了飛鳥的形狀。兩隻翅膀,長長的脖子,仰起的頭,高高抬在身後的雙足。
飛鳥在這裏。
那麼,諾瑪也在這裏嗎?她的家人,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妹妹。
阿庫瑪沒看到房間裏還有任何其他人。
諾瑪在哪裏?
不在這裏。
但是櫃子邊倚靠著一架熟悉的樂器,那柄班卓琴,諾瑪從不離手一直帶在身邊的。
琴在這裏。
那麼,諾瑪就在這裏。
阿庫瑪試圖從鋪著軟軟布墊的床上坐起來,她要去尋找——
——她發現自己動不了。
發現,兩道粗實的繩索繞過自己的雙手,腰間,將自己綁縛在床上。另有一道綁住自己的雙腿。
她又被束縛了,被捕獲了!
現在——
——現在沒有危險。
腦海中的一個聲音響起,是自己的心聲。但是阿庫瑪立刻將這莫名其妙的心聲忽略,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行動受製的自己,現在情況如何還需要更多判斷嗎?
她運動手腳,試圖掙紮,拳頭腳跟擊打著床板,發出陣陣響聲。
然而繩索牢牢地拴著她,她無法掙脫。她感覺自己現在很虛弱,她這樣躺著多久了?
響動讓眼前陌生的少女頭腦晃動了一下。她看見少女抬起頭,睜開朦朧的睡眼,與她四目相對。
雙方同時動作停滯。
“——啊!”
這一聲是阿庫瑪喊的,對著那少女喊叫,聲音嘶啞。她盯著少女,喊叫著,手腳愈發狂亂地運動,然而始終擺脫不了牽製,“——啊——啊啊!”
“……你……”
少女從座位上站起,看著她,朝後退去,“你……你醒了?”
她竟然聽懂了對方陌生的語言。
她無暇理會此事。
“啊啊——啊——”
阿庫瑪隻知道嘶吼,也隻能嘶吼,但這吼聲聽起來就像喘息一樣無力,“諾瑪——諾瑪——啊——!”
她呼喚著自己熟悉的名字,親人的名字。唯一的親人。
在哪裏?
她的妹妹又在哪裏?
諾瑪在哪裏?
她要見到,必須見到諾瑪。
“諾瑪——”
“哎,哎呀。”
少女不知所措地囈語,看著她,麵帶驚恐,似乎麵對她的反抗不知該如何是好,站在那愣神,然後很快反應過來,很快跑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搖搖晃晃。
“啊啊啊!”
阿庫瑪憤怒地看著門打開,少女遠去的背影,依舊不停地喊叫,晃動著頭腦。被束縛的四肢卻掙不脫繩索,她這樣被綁著多久了?
“神甫——神甫——她醒了!”
匆匆逃離的背影,最後的呼喊。
神甫?
白人的祭司!
那個不知所謂的老頭也在這裏嗎?那個道貌岸然的神棍?
阿庫瑪回憶起不知多久以前的記憶,關於一個黑夜,在暗中目睹的一樁試圖發生的罪行。
如果那白人老祭司在這,那麼,逡巡的野獸呢——
“啊啊——啊——”
瞬間的愣神之後,是更加劇烈更加蠻橫的掙紮。她不要見到那能化人形的怪物,不敢見。恐懼比憤怒更能讓她激發力氣,“Ah!Okraman!Arr!”
現在的自己絕對難與之對敵,難從其手中保護自己的親人,保護諾瑪。但她必須如此,現在必須掙脫這束縛——
阿庫瑪右手一甩,竟然真的將手從繩套中甩開了,手背被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痛。
自由。
她用右手解開左手的結扣,腰間的繩索此時已鬆動,她從床上坐起,伸手去解腳上的結。
綁縛似乎並沒有自己預想的那樣結實。
既然如此,自己為何耗費許久才能掙脫?
她到底有多虛弱?
阿庫瑪手腳都自由了,翻身跳下床,雙腳踏上搖晃的地板,起身試圖邁步,行走——
——身體突然下沉。
她發現自己雙腿使不上勁,不受控製地彎折,她摔倒在地,碰翻了靠在櫃子邊的琴,引起琴弦翁翁的震顫聲。
手臂一甩,連帶那三五隻紙折的飛鳥也緩緩飄落。
阿庫瑪用雙手在地板上爬動,試圖站起,然而兩隻腳像廢了一樣動也不動。
上次站起來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她有多久沒站起來了?
現在,阿庫瑪雙手按著地板,搖搖晃晃地,咬著牙努力支撐身體,試圖爬動,試圖控製雙腿的肌肉。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掙紮。
不。
不能這樣無助。
阿庫瑪拍打著兩條腿,肌肉還很結實,和過去一樣。腿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沒有骨折,但就是動不起來。手指按壓,傳來一種怪怪的觸感。很陌生。
自己躺了太久,太久沒走路了。腿沒事,隻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運動。
可現在沒時間讓她慢慢適應。
阿庫瑪在地板上爬行著,向敞開的門口爬去。
做什麼?
這般虛弱,自己能做什麼?
她也不知道。
但她現在必須運動,必須爬行,向唯一的逃生出口爬去。
她必須要找到自己唯一的親人。必須要站在妹妹的身邊。
必須保護諾瑪。
即便力有不逮。
她拖拽著自己無用的軀體,然而廢了半天的勁才挪動了些許距離。太晚了,她已經聽見了漸漸靠近的腳步聲,看見從那黑黑的洞口,有人走過來了。
不。
她必須——
“阿庫瑪!”
呼喚,令她的動作停滯。
熟悉的呼喚,許久未再聽到。
從黑黑的門口,奔跑到自己麵前的,是熟悉的,許久未見到的人。
是諾瑪。
“……諾瑪。”
她聲音沙啞地說。
女孩來到她的身邊。
“你醒了!”
女孩說,用熟悉的,許久未聽到的語言。家鄉的語言。
阿庫瑪一時迷亂,不知自己看到的,站在自己眼前,看起來安然無恙的人,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會是自己的幻覺?
伸手,觸碰到那隻細細的胳膊。
握住,是真實的。
“諾瑪……”
她輕輕地呼喊。方才的憤怒,方才的恐懼,此時都一掃而空。阿庫瑪感覺眼前的人的麵龐變得模糊,兩行熱淚從自己的眼角流下。
現在一切都很好了。
諾瑪在這裏。
阿庫瑪手臂運動,將女孩拉近,跪在地上,擁抱許久未見的親人,自言自語地傾訴不清不楚的關切話語。
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她在自己身邊,她平安無事。
一刻鍾後。
遠方是廣闊的汪洋大海,茫茫的一片,平平直直的一道線,將水天分隔。
斜落的夕陽,紅彤彤的一團即將沉入海中,融入海水,還在努力地將隨後的光拋灑出去。天空中的一片片雲,被霞光映照出輪廓,海中的浪花粼粼閃光。光芒暈染開來,從中心向四周,由紅色過渡到金色,由金色過渡到藍色,再由藍色過渡到黑色。
星光已有點點,淡薄的雲層背後可見月亮的輪廓。
好熟悉的場麵。
海上的景象,她已不知看過了幾千幾百次。幾千幾百個日夜的漂泊,日落入夜的景象依然能令她感到震撼,感到恐懼。
阿庫瑪身處船的甲板,後背倚靠著船舷坐在一個木箱上,一隻肩膀搭著一根拐杖。海風吹拂,吹動她蓬鬆的卷發。她看著眼前展現的宏大景象,一時又為之震驚。
海浪拍打舷邊,濤聲不絕。
腳下是船的甲板,向著前方延伸是船頭,前桅如一柄長矛刺向遠方的落日,令這場景看起來頗為不和諧,夕陽仿佛在滴血,血仿佛在海水中擴散。
這艘船在向何處駛去呢?
阿庫瑪看向身旁,站在舷邊的兩個人。
一位便是初醒時見到的少女。
另一位則是一個男人。那個神甫,白人祭司。
但不是她之前見到的那個老頭,雖然同為白人,但長相差別很大。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臉上蓄了胡子。
白人和白人之間也是有差別的,她現在能意識到了。
這個年輕的有胡子的祭司站在少女身邊,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袖口捋起,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他垂在身前的十字架閃爍金光,看起來很顯眼。
他們知道這艘船要向何處駛去嗎?
知道我們要去向何處?
畢竟,帶自己和諾瑪上船的,就是這兩個人。
方才在船艙裏已經見過一麵。當她跪在地上擁抱久別重逢的至親時,白人祭司跟隨在後走入房中,那少女也回來了。
諾瑪讓自己不要擔心。
說這些人沒有惡意。
她懷疑。
但眼下,她也做不了什麼。
白人祭司吩咐那名少女將自己攙扶起來坐到床上。但是她不想繼續躺著,繼續待在這個已不知待了多久的房間裏,她要求出去。
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鮮空氣也好。那祭司這樣說,雖用陌生語言,自己卻可知曉其意。
於是她在少女的攙扶下,手拄拐杖,走出門外,經過黑暗的走廊,踏上甲板。
短短的一截路,她竟然不知走了多久。雙腿依舊僵硬,顫抖著,大腿似乎已經可以接受自己控製,但是腳踝還沒法彎曲自如,腳趾也隻能僵硬地並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行走確實很勉強。
手中的拐杖幾乎毫無作用,因為她手臂也沒多少力。她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那少女肩膀上。諾瑪走在她的前麵,滿懷擔憂地看著她,讓她小心。
就這樣一步步挪上甲板。
額頭滲出汗珠,被海風吹拂也算涼爽。這風帶著涼意,已沒有了夏天的燥熱,想來現在已經不是夏天了。
走上甲板,她耗了許多力氣,於是坐下來休息。雙腿酸麻,酸麻倒也算是一種感覺。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全新一般,仿佛剛剛重獲新生命,重新回到世間。所有的感覺都很陌生,需要重新體會,重新適應,重新習慣。
那名少女似乎也很累,於是站在一旁和白人祭司不知聊著什麼。
於是,現在,她坐著。
看著,身邊陌生的一切。
還有,唯一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麵前。
諾瑪。
“你好嗎?”
問。
“我……我很好。”
回答。
“你睡了好久,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女孩用雙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澄澈的雙眼看著她,輕聲對她說話,“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現在回來了,諾瑪。”
阿庫瑪同樣輕聲,用自己熟悉的,家鄉的,族中的,隻有兩人彼此才懂得的語言回答,就像以往每一次外出狩獵,每一次外出打仗一樣。
“你去哪裏了?”
“……”
她也不知道。她……她曾經去哪裏了?
似乎有一個黑夜落入水中,有一個白日登上高塔。似乎有無數個不知白天黑夜被囚禁關押在不知什麼陌生的地方。
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似乎。
“曲秋茗說你生病了,你去治病了。你現在好了嗎?”
曲秋茗又是誰?
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
“我很好。”
阿庫瑪點點頭,回答,反問,“你呢,諾瑪?你過得還好嗎?”
“好。”
女孩點點頭,回答。這個回答太簡短,阿庫瑪無法判斷究竟是真的好,還是隻是敷衍。
“我不在的時候,你在哪裏?”
“船上。”
“那——那條可怕的黑船嗎?”
“不是,阿庫瑪。”諾瑪搖頭,“是我們一開始住的船,你記得?你被送到黑船之前,我們住的船。我還在那裏畫了很多大神們的臉譜。”
“我記得。”
回想起來朦朦朧朧的片段,“那時我生病了嗎?似乎是的。”
“是,可嚇壞我了。你當時瘋了,好嚇人!”
諾瑪站在她的麵前,突然手舞足蹈起來,情緒激動地對她講述連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過往,“你經常大喊大叫,四處亂動,嚇壞我了!”
“……我有嗎?”
她猶豫著,努力試圖回想,但過往的一切都好像雲霧之中。她生病之前最後的清楚記憶,似乎是和眼前的孩子一起,乘著搶奪而來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上漂泊,擔驚受怕地躲避那個陌生世界的白人的追殺,“……我全都不記得。”
“這樣。”
孩子隻是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阿庫瑪努力試圖回想,試圖詢問,試圖讓兩人的對話可以延續更長時間。久別的重逢,豈能隻是尷尬的沉寂。明明應該有許多話要說,許多問題要問才是。
“——諾瑪,那個白人,我們的那個主人……”
她突然回憶起最後一點關於過去已經淡薄的記憶,抬頭看向孩子,握著對方的手,詢問,“他現在在哪嗎?”
“沒有,阿庫瑪。你已經把他殺了,你記得?”
“……是的。”
阿庫瑪點點頭,回想起來。當初正是因為那無恥之徒試圖對諾瑪施加的暴行,自己難以忍受,拿石頭砸死了他,兩人才會逃亡,“我記得,諾瑪。”
“我們坐船逃到了海上,你記得?”
“我記得。”
“你在海上生病了。”
“……是的。”
“白皮膚威斯克斯,還有岡田。她們救了我們上船,你記得?”
“記得。”
阿庫瑪點點頭,那些記憶已經是病發時的模糊片段。海船商人和黃衣大夫,她還有印象。然而,那商人曾經因為什麼事賞了她一頓鞭子?黃衣大夫又在哪給她治過鞭瘡?這些卻已經忘了。
還有什麼是自己當時那迷亂的頭腦留下記憶的?
有什麼……不好的,令自己都會感到恐懼的?
方才就在恐懼的?
“狗?”
想起來了,那隻野獸。
“狗!”
她又一次抬頭看向孩子,又一次攥緊對方的手,“那隻狗在這嗎?”
“不在。”
諾瑪搖搖頭,“你和狗戰鬥,把狗撞到了水裏,記得嗎?”
“記得,我記得……”
對,她記得。但那並非最後一次見到狗,她同樣記得。那個白人神廟的晚上,那個白人老祭司和化成人形的狗,這一段過去她也同樣記得。如今又想起來了。
和許久未見的親人重逢,終於,讓她想起了許多未曾想起的記憶,那些不好的記憶。
很多事情其實都在腦中,見過,做過。雖然一時想不起來,但隻要再提起,就會發現自己依然記得。
阿庫瑪緊緊地攥住妹妹的雙手。
回憶,回憶。
回憶起許多。
諾瑪似乎被她攥得有點疼,微微抽動肩膀。然而手不曾抽離,目光也未曾別轉。
“阿庫瑪?”
她沒回答。
“阿庫瑪!”
她重新抬起頭,對上喜悅中又帶著關切的一雙澄澈眼睛,熟悉的。孩子問到,“你很害怕嗎,害怕狗?”
阿庫瑪遲疑著點頭。
害怕的不隻是狗。
更多的是過去。
更多的是自己。
“別擔心,狗不在這裏。我很久沒看到狗了,你不用害怕。”
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這孩子,小小的身板站在自己麵前,瘦弱的身軀弱不禁風。然而卻握著她的手在用堅定的語氣對她安慰,試圖令她安心,“我們很安全,這裏都是朋友。”
在親人的目光和話語麵前,阿庫瑪也終於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她還在自己身邊。
諾瑪還需要自己保護,還可以保護自己。
可……朋友?她望向站在邊上的白人祭司和少女,他們是朋友嗎?我們真的安全嗎?
她懷疑。
似乎,至少,不是敵人,現在看起來如此。
“我不怕,諾瑪。”她說著,微微放鬆手中壓力,注視著對麵的女孩,有些勉強地微笑,“那個老祭司怎樣了?”
“祭司?”
“不,沒事。”阿庫瑪擺擺手,自己怎麼想起來問這個?那老頭和諾瑪根本就沒見過麵,隻是和狗有關係而已。諾瑪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我們……我們還經曆了什麼?見到了什麼人?”
“曲秋茗,記得?”
又是這個陌生的名字。
“不記得。”阿庫瑪隻能搖頭,“她是誰?”
“我的朋友。”
諾瑪說,有點疑惑,“她當時帶你到船外麵,你們見到了狗,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