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的是站到了我身旁的太宰治,他的聲音從我的右側傳來,可以稱得上輕快愉悅的語調,卻像一記重錘,壓迫著我的神經。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那語調跳躍著繼續,“中也你那些躺在裹屍袋裏,被擺成一排的屬下,也可以算是魔人先生的功勞哦。”

在太宰的聲音中,我沉默著看向那個俄羅斯人,那張不夠熟悉卻已刻在我記憶中的麵容,如此的悲天憫人,卻又這般不擇手段。就算我早已知曉所謂“魔人”必然是不輸於太宰的很辣之輩,但我永遠想不到,我們之間的孽緣,早在十六歲那年就開始了。

那場奪取了我當時,僅有的六名屬下的性命的戰爭,一切發生得都太快了,仿佛快到人命都沒有分量。

可是,即使在裏世界,人命賤若草芥,可那也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啊。他們的父母、妻子、兒女,都永遠等不到那個該回家吃飯的人。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費奧多爾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太宰那家夥隻是故意在刺激我罷了。

可我就是想不通啊,那個有著無與倫比的信念和思想的學者,那個口口聲聲說要締造一個沒有困苦的世界的革命家,竟然會是一個玩弄人命的惡棍!

我見過殺人隻憑心情的庫洛洛·魯西魯,也見過將死亡視作解脫的太宰治,以及除己身外皆為凡物的五條悟。我可以理解他們的思想,認可他們生存的方式,甚至在大部分情況下與他們和平共處。

但這不意味著,作為黑手黨的我,可以毫無芥蒂的接受,以善為名的殺戮!

這未免,太惡心了吧。

那些為了大義,為了正確所行的惡,難道就不叫惡了嗎!?

費佳,他怎麼敢!?

怎麼敢在我麵前,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分明是一個十惡不赦惡棍,卻還要露出一副見慣苦難、深陷苦難,卻想讓世人都逃離苦難的聖人模樣!?

你,憑什麼啊!

“夠了,中也。”

我的手腕被身側的人攥住,力氣大到讓我的腕骨隱隱作痛。

是啊,我把那些話都說出來了,那些自從知道“費佳”真實身份之後就積壓在心裏的話,一股腦全都說了出來。

也許是情緒到達極致反而會冷靜,我的聲音並不大,酒店大堂裏其他人早已被菲奧娜帶的人隔開了,此刻聽到這番話的也隻有我們。

“太宰,放手。”

我甩開了抓著我手腕的那隻手,繃帶柔軟的觸感還停留在我的皮膚上。那個鳶色瞳孔的男人似乎被我話語裏的冷意凍傷了,隻是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聲,就順從的鬆開了手,甚至後退了一步。

餘光裏瞥到那支曾停留在我胸前的口袋裏,以及某個男人發間的白色茶花,零落的花瓣在水晶吊燈的照耀下像是鍍了一層金箔,卻掩蓋不住即將衰敗的氣息。

可我已經不想再關注這些本該隨著時間消逝的東西,如同所有的事,發了就無法再挽回一樣。

我現在,隻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別再往前了,中也!”

菲奧娜舉起槍對準了朝他們走去的我,女人臉上精致的妝容更像是一副麵具,完全蓋住了那個和我一起在露台抽著煙談論愛情的姑娘。

她聽到了我說的話,除此之外的事情,她可能猜到了,也可能沒有。

但菲奧娜還是因為我的靠近而警惕著,甚至認為此刻的我對她會造成威脅。

為什麼,難不成她以為我和這兩人是一夥的嗎?

太可笑了,簡直是年度最爛笑話。

很早以前,我就是一個人了,也再也沒有所謂的“同夥”。

無視了菲奧娜和她握在手中的槍,我定定的看著費奧多爾那張失血後慘白陰鬱的臉。

男人絳色的眼睛也注視著我,微微側了下頭,對於他來說有些長了的黑發在臉上打下一小片陰影。

而那陰影下麵,凝結著我無法理解的,從柔和一點一點,因唇角不斷上揚而轉為猙獰的笑。

“是啊,中也君就是這樣,永遠也無法理解人的罪惡。但這並能不怪你啊,隻能怪身為‘人’的我們。”

“人這種存在,生而有罪。拚命從母體身上汲取養分的胚胎,帶來了痛苦與血腥的降生,隨後又因愚昧和無知而招致災禍,更會在獲得力量之後肆意妄為給弱者給予無邊的苦厄。”

“從出生到死亡,人都在締造惡意與邪念。主降下光輝,讓神之使者行走在人間,便是為了將極惡清除!這是偉大的功業,是弱者的救贖,是世界的煥然新生!”

“而這一切,正是在下想要實現的!對有罪者施與懲罰便等同於對弱者施與救濟,將不該存在的一切全部抹除之後,不才能換來本原的世界嗎?”

費奧多爾笑著問,起伏輕緩的聲線如同古典弦樂器木質箱體內的精妙共振,足以稱得是是耳朵的享受。但這其中的內容,卻是另一幅樣子。

我並不驚訝於他流利的日語,隻是因為這番話回想起我所知的那個理想主義者。

而在我怔忡的沉默中,卻響起了輕緩的掌聲。

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已經用繃帶擦幹淨臉上的血的太宰治,一臉嘲諷的笑著,正懶洋洋的靠在雪白的大理石立柱上鼓著掌。

“真是精彩絕倫的詭辯啊。就將善舉與惡行混為一談的我,都忍不住要為你的宣言而鼓掌了,畢竟靠煽風點火來救濟世界的‘聖人’,恐怕也隻有你一個呢。”

絕佳的諷刺,連我都想讚美一秒鍾太宰那張嘴。

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超過一秒,那家夥沒等對方的回複,卻又把冒頭指向了我。

“中也居然會認識這種人,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吧。把人關到自己房間裏,聽起來就像是爛俗路邊文學裏的橋段,難不成還是最狗血的相愛相殺戲碼?”

那家夥是笑著說的,但我確信那雙鳶色的眼睛沒有一絲笑意,如同對方還在港口mafia時一樣褪去了所有情緒,甚至更幽深了幾分,宛若注視著敵人或者不想幹的存在。

被這種視線盯上的我,很難說習慣,因為這樣的目光過去很少落在我身上,除了當年在首領辦公室門口那場慘烈的分手。

可這又算什麼?太宰治會因為我和費佳的關係而生氣嗎?我和費佳在一起的時候,那家夥大概還藏在某個角落等待著洗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