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少雨了一整年的土地迎來了淅淅瀝瀝的甘霖,林玉弗坐在蒲團上聽著沉悶的誦經聲昏昏欲睡。
南山寺是皇家寺廟,廟裏除了供奉各路神仙外,還額外多了一個人的靈位,那就是前朝的一位大將軍,名為柳玄央。
看守姑子的戒尺落了下來,林玉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對上姑子淡薄的眼神後有些羞愧,雙手合十討饒。
等到姑子走遠了些,林玉弗卻睡不著了,午時那點瞌睡全然被趕了出去。
隻是,她不喜歡誦經,即使她已經在這裏受了佛祖三年的教誨。她盯著佛像出神,不明白為什麼世俗的人總愛信奉這些神明,明明都不靈。
這些話她一直憋在心裏,要是說出來了就不是姑子輕輕地打一下戒尺那麼簡單,對神明不敬的人是要送去井樓裏抄書的,懺悔自己的罪過後才能出來。
她初入這裏時認識過一個叫阿蠻的姑娘,阿蠻和她一樣對寺廟裏的一切十分排斥,她還有離開的機會,阿蠻卻沒有。
因為她是從皇宮裏來這裏祈福的公主,阿蠻卻被剃了頭發,斬斷了與世俗的聯係,一輩子都不能嫁人。
聽說阿蠻在早課的時候打翻了貢台上的紅燭,挨了一頓鞭子之後被丟到了井樓裏去日日抄寫經書,夜不能寐日不能言,很快就在井樓裏丟了命。
她是公主,這裏的人都知道她是公主,但是她從沒有在這裏感受到一點身為公主的優待。早課遲到一樣會被拎到戒律堂打手心,吃飯不能有自己的一份,要和一群姑子擠在一間小小的房間裏,裏麵又髒又難聞,好幾次都叫她差點將吃下去的飯菜吐出來。
林玉弗心不在焉的動了動身子,她身上帶著涼意,膝蓋因為長時間的跪坐有些發麻。
殿外十分安靜,隻有在誦經的時候這座寺廟才能有些聲音,伴隨著初晨的曙光,一群虔誠的信徒向神明祈求,至於求的是什麼便不得而知。
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殿外不多一會便傳來了熟悉又陌生的吵鬧聲,漸漸地,安靜的內殿也被沾染上了喧嘩。
坐在首位的老師太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將大殿內的所有人的反應收錄眼底。
林玉弗微低著頭,她跪坐在最後一排最不起眼的位置,但是她依舊不敢抬頭。靜安師太人如其名,安靜古板,年近花甲眼睛依舊明亮,眼眶四周已經深陷下去,眼珠子黑的像兩口小井,深深的閃著黑光。
林玉弗是怕她的,隻要一見到她的眼睛就會打著顫像個鵪鶉一樣縮回去,什麼都不敢說。
“回難,去看看發生了何事。”她閉上眼睛,抄著破舊的嗓音吩咐著。
林玉弗心尖一顫,對著前麵跪直了身子,用沒有起伏的音調回道:“弟子遵命。”
她不能直直的走出去,而是要彎腰站立,依舊保持著臉麵向前方的姿勢向後移動,直到後腳跟碰到高高的木質門檻之時才可以回頭。
這是規矩,哪怕是九五之尊,隻要跨進了這座大殿,就變成了和所有人一樣的凡人,身上背負著無數罪過和冤魂的人來請求神明寬恕。
林玉弗走出大殿,循著聲音找到喧嘩的根源,一雙眼睛瞬間失了焦距。
她神色有些渙散,努力平複心下的悸動走到來人麵前,施施然行了一禮:“道長從哪裏來?”
她猶豫之後又問:“這裏隻有女尼,不接待男香客,還請道長另尋他處。”
林玉弗心裏有一個瘋狂的聲音,平靜的外表下說著:不要走,留下來。
她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好端端的會有這樣強烈的情感,當她又看向他的時候,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他要比她高大許多,微微耷拉著眼皮,眉心點了一顆朱砂,微張的唇瓣殷紅妖豔,妖治的容貌將他身上暗紅色的袈裟映襯的黯淡無光。這樣的人,生來就該是普度眾生的。
大殿內的香火繚繞在柱身之間,林玉弗有些頭暈,半夢半醒間她聽到那人開口:“貧僧法號陰行,小尼可否引我見一見靜安師太。”
“道長與師太交好嗎?”林玉弗心裏發虛,但是她就是想問。南山寺所有的尼子包括師太都是長年閉門不出,何時能夠結交此等道長,還特地前來問候,怕是關係不一般。
林玉弗心底有些莫名發悶,僅僅一麵之緣就能將她黯淡已久的心撥動至此,她一時氣憤難當,覺得多年以來的修行都喂了狗去。
陰行不答話,深沉的眼眸裏散發著與世無爭的光輝,林玉弗瞧著竟覺得這位年輕僧人要比靜安師太更加沉穩,也不敢再用她的小心思玷汙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