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京城的規矩,午飯前先用上午茶。許常淵的府上隻留了一個廚子,再無其他使喚的下人,遊七和南呂兩個相互別扭著,一人一邊,在外廳的兩張矮桌上給各自的主人準備好了茶點。
才剛夏半,天氣已熱的人坐立難安,外廳的門窗都大敞著,院裏安靜,隻有陽光影射樹影的縫隙投進室內,落在各處斑斑點點成如一片破爛。兩對對麵坐著,相距不到四五步遠。誰都沒說話,但明顯兩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沐浴之後的賀雲初原本紅潤的膚色暗沉下來,帶著幾分陽光暴曬後的褐色,眼圈底下還隱隱顯得有些黯淡,嘴唇也沒有剛剛那般紅潤了。總之,從露出衣服之外的頸項以上,顯得肌膚粗糙,暗沉無光,並且還帶著絲疲憊的病態。元澈本想移開目光不看她,不知為何,可能中生怕會漏掉什麼吧,還是強迫自己朝她看過去。
賀雲初原本就不長的頭發,不男不女不童不少地在頂上紮成了一束,用絲帶綁了個簡單的攏發,沒有做任何刻意掩飾性別的裝束。身上的衣服是藍色窄袖對袢直衫,束了腰帶,下麵紅色錦緞長褲束在黑色繡著鷹紋紋飾的短靴裏,也沒有刻意掩飾她外胡的身份。卻也讓人分辯不出她這樣的打扮究竟是隨意呢還是真正屬於哪個胡族。
不過,此刻如果是紅絹或者談九在跟前的話,會一眼認出這是斛律氏王族子弟的閑居裝束。隻因黑水國去國時期已愈二十年,原本子息單薄的王族又闔族罹難,至今已沒人認得這種服製了。
隻是那細微的一瞥,賀雲初已經元澈的眸光裏看出了一絲煩燥,她心底暗笑了一笑,端起麵前帶著薑香的涼茶抿了一口,口中立時清香四溢。繃了半日的神情明顯放鬆,隨口問了一句:“殿下撤了院裏的侍衛,就不怕意外嗎?”
元澈調整了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淡定從容。從知道賀雲初這句話中帶著揶揄,卻還是平靜地掠過了心頭忽然而至的薄怒:“若真有意外,有沒有侍衛又有何區別,多耽擱幾條人命罷了,如此隻有你我,倒不是更省事。”他沒有動桌上的茶,隻是垂眸望了眼清淡的茶湯。事實上,自從賀雲初撞破了他的意圖之後,防備就從未曾離開過。
賀雲初望著他,卻是笑了。經過一天一夜的自我折磨和反醒之後,她已經差不多快要把心中對元澈的那份期待和憤恨放下了,再麵對時也無所謂背叛與否。原本就是抱著利用的心態接近、相處,利益上的交換,合則聚,不合則散。怪隻怪她自己沒看清楚這場交易的實質內容,誤解了他而已,有何可耿耿於懷的。
這樣一想,賀雲初的心態反倒比元澈輕鬆了不少,雖然不知他這股火氣從何而來,卻也能理解,道:“你想說什麼,不用這樣含沙涉影,直言便是。”
元澈終於伸手觸碰了一下杯子,卻沒有端起來,隻是下意識地朝賀雲初投去一個冷冷的眼神,問道:“一天一夜未見蹤影,你去了哪裏?”
賀雲初覺得他的眸光象一條拴狗的鏈子,隨時隨地想牽引她,不自覺地嘲諷了他一句:“我可以跟你細說,不過你以何身份來過問我的行蹤?成王殿下還是我的貼身隨侍?”她刻意在隨侍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元澈果然被她這句話成功激怒,雖然城府深又很懂管理自己的情緒,卻了不由自主地讓按壓在茶杯上的指尖似要掐進瓷器中般的指尖用力到發白而出賣了自己。隨後,他索性就直接怒道:“賀雲初,你不要覺得在我麵前可以恃寵而驕我便拿你沒有辦法了。”
賀雲初強做驚嚇姿態,身體朝後挪了數寸,恐慌道:“恃寵而驕?我好惶恐。”
元澈終了不起意識到自己失態,斂目收息,片刻之後再睜開,眼中除了深邃已再不顯任何波瀾。“興武鎮胡共管地處區域敏感,僅一個百裏莊六百多口人胡說就占了兩成,現在闔莊屠盡,你想過如何善後了嗎?”他頓了一頓,將聲音放低,但語氣卻依舊凝重道:“汾西是武昌王的治下,就算有許常淵罩著,這件事太大,他也不一定能護得住你。”
賀雲初心頭巨震,第一個問題是:百裏莊被屠了,司馬雲呢?誰屠的?難道是楊越擅做主張?不過仔細一想,便覺察出哪裏不對來:“你是在說我嗎?一次殺光六百口人?殿下想抬舉人,請事先打個招呼行不行,在下小家小戶,沒見過啥大世麵,如此隆恩怕是承受不住。”楊越單兵做戰的戰力的確很強悍,但再強悍手底下也僅僅隻有七人,七對六百,殺雞也不可能這般幹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