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一慢兩快,外頭的巡夜人敲完鑼,扯著一把沙啞的嗓子揚聲大喊:“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嘍!”
不知不覺間,竟已過了三更天了。
從噩夢中昏沉醒來的厲無歸輾轉反側,無法安心入眠。
睜眼是孤枕冷被,閉眼是埋在漫天黃沙裏的人頭和殘肢。
橫豎睡不著,厲無歸喊來小六掌燈,迎著冰涼涼的月光,繞過兩個長廊,大步往書房的方向奔,打算到書房底下的地牢裏去看看故人。
一路上,小六佝僂著背,拿眼角餘光偷偷瞄著厲無歸的鍋底臉,眼珠來回轉了好幾圈,似是欲言又止。
小六是厲無歸最近新收在侯府裏的貼身仆從,原名叫吳勇,後來進了厲府,厲無歸見他機靈,就特意給他改了個新名。
永亭侯府裏養著的下人,總不能又無用,又無勇。
侯府很大,厲無歸腿長,走路像刮風,沒過一會,就把小六遠遠的甩在身後。身邊沒了照亮的,厲無歸這才好像如夢初醒似的,堪堪停下步子,倚著欄杆,一言不發地等小六追上來。
夜很涼,厲無歸身上披著厚重的大氅,略顯僵硬地站在那,鐵青著臉,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就像一張已經被拉滿了的弓,說不準下一刻是會突然放出殺人的箭,還是先把自己的弓弦給繃斷了。
小六很快就追上來了,提著燈,在寒風中被凍得瑟瑟發抖,牙齒直打顫,仿佛燈芯上的火苗修成了精,左歪一下,右晃一下,不住的搖曳。
厲無歸被小六這副滑稽樣逗得有點想笑,然而嘴角剛勾起來,笑意還未達眼底,餘光瞥見侯府裏絲毫不見人氣的空蕩院子,就又忍不住皺起眉。
笑不出來,實在是笑不出來。
頂著罪臣之子的名聲,身旁好友親眷皆已死絕,隻剩他孤家寡人一個,如今雖已重新封侯拜相,卻也很難再笑的出來。
真是可恨啊,他厲家分明是滿門忠烈,到頭來,靠著幾代人在沙場上流血搏命的功勳,又換來了什麼?
換來的,隻不過是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罷了。
任他在沙場上如何九死一生,到了京城這頭,隻要言官們輕飄飄的幾句話,他家就得被抄,他爹娘就得死,而他就得被發配戍邊,整整五年的光陰,他被勒令從最底層的士兵做起,沒有援軍,糧草斷絕,吃不飽穿不暖,還被幾番刺殺,差點折在那鳥不拉屎的破地方。
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他會領兵,能打仗,又恰逢邊關告急,京城裏的這幫人怎麼可能再想起他來,願意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
厲無歸還記得,前陣子他大敗敵軍,領兵凱旋而歸時,皇帝為了嘉獎他,曾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下旨赦掉了他一身的罪,還賜他金銀良田,美人府邸,封他做永亭侯。
第二天,皇帝又費心尋了個很說得過去的由頭,刻意繞過珩王,將頭些年帶頭彈劾厲家通敵的刑部侍郎晏柳革職收押,眉眼帶笑的賣了他一個大人情,直接把晏柳交由他處置。
自然,即便事已至此,永亭侯也隻是永亭侯,永亭侯可以受人尊敬,但永亭侯的爹,永遠都隻能是叛國罪臣。㊣ωWW.メ伍2⓪メS.С○м҈
其實厲無歸心裏也明白,皇帝是願意站在他家這頭的,但這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