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和十八年。
起居舍人接到急詔,一大早冒著大雪進了福壽宮。
侍女們打起簾子,水晶簾動,一股熱氣撲麵而來。
一位女官悄悄將他帶到側殿小聲囑咐他:“就在這罷。”
起居舍人感激的點點頭,他知道對方是深得太後倚重的貼身女使麥姑,此刻見她眼眶微紅,顯然是哭過,便拱手謝過。
內諸司道是太後身子不好,因而特召了他來寫起居注。
太後就躺在重重錦帳後麵,起居舍人豎耳聽來,顛來倒去著隻聽見重複著一句囈語:“崇朝,你為何要救我……”
史官悚然一驚。
崇朝,是攝政王的名諱。
攝政王趙崇朝是先帝的六哥,他母妃是回鶻進貢來的妃子,兩朝交惡時他們母子被百般提防,不得官家寵愛。
可他硬是生生從荊棘中踩出一條道來,從一無所有到坐擁淮南道與關西道兩路兵馬,西北與江南皆在他控製下,狼子野心,不可小覷。
主少國疑,孤兒寡母,太後帶著幼子垂簾聽政自然艱辛,她與攝政王在朝堂上素日針鋒相對,大朝會時不時不歡而散,說是宿敵也不為過。
為何太後要念叨此人名諱?
起居舍人跪在地上,不敢多聽,也不敢多想。
外頭天寒地凍,殿內卻溫暖如春,直叫起居舍人後背出了一身汗。
或許終究是乏天無力,太後的聲音漸漸的輕不可聞,最終化為一片寂靜,太醫們搖搖頭,宮女們哀哀切切大哭了起來。
外麵朔風作響,裹挾著無數雪花在灰茫茫天際盤旋,一陣馬嘶傳來。
這裏是大內,怎的會有馬匹嘶鳴?史官來不及多想,一道寒風一般的身影裹挾著雪花進了大殿。
殿內外一陣慌亂,內侍和女使們紛紛跪下行禮:“見過六王爺。”
正是攝政王趙崇朝,他眼中充斥血絲,嘴唇幹裂,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此時他誰人不理,隻大聲喊著,“嬌嬌!”
居然連太後名諱都叫了出來!
起居舍人哆哆嗦嗦隨著眾人退下,不敢多聽一句,殿內隻餘了麥姑一人。
攝政王大步行至床前,忽得頓住,不敢揭開那垂下的床帷,伸出的左手在空中停下。
麥姑跪在地上淚流不止:“回稟六王爺,太後已經……”
“我不信,她定是哄我。”攝政王定定望著帷幕,眼中淚光閃現,“好叫我同意更換駐地是也不是?”
半月前的大朝會上,她下令廢除新法,回複祖製。令畿輔定期和諸州禁軍輪換駐地,好叫兵不識將。
他竭力反對,樞密使已然掌握軍國大事,兵部被削弱到無可用之兵,文官肆意掌管軍權對武臣指手畫腳,若有戰事必成隱患。
她卻誤會他要染指尚書省,兩人當眾吵得不可開交,事後她又私下在禦書房召見他商議此事,再次不歡而散。
她拂袖而去。
正巧西夏進犯,他領了軍令出征,她連祃儀都讓官家代為主持。
半個月而已,怎麼就天人相隔了呢?
麥姑還在稟告:“太後娘娘卯時起身,巳時處理朝政歸來,用膳後還給廊下的雀兒喂食,說自己困乏就一覺昏睡過去,直到晚膳時喚也喚不醒,太醫瞧後紛紛告罪,道是心力交瘁無疾而終……”
事無巨細,如同麥姑這些年來每天信鴿回報與他的一樣。
這麼多年,他熟稔她事無巨細的瑣事,卻沒留住她。
趙崇朝的淚水滴落下來,他揭開床幃,輕聲喚:“嬌嬌。”
他從前在爭執不休時喚了她的閨名,她勃然大怒,淚水滾滾而下,讓他再也不敢當麵喚她的閨名。如今可以肆無忌憚喚她,可那個人卻再也不會生氣了。
窗外北風呼嘯,雪花從灰色蒼穹席卷而來,天與地都黑沉沉一片,他攬起她尚餘溫熱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
他一臉的淚,身子卻也不敢動,似乎她隻是睡著。許多年啊,這許多年,卻隻有這一刻她是完完整整屬於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光暗淡了下來,外頭的兀廊裏有宮人點燃了大紅的宮燈,福壽宮裏肅穆萬分,快行、親從、輦官、黃院子、內諸司司屬人員站在兀廊外等令。
副將心裏不忍,躡手躡腳進了殿,小聲勸諫:“大業將成,六王爺當保重身體。”
攝政王置若罔聞,副將再問,他竟然生生的吐出了一口血。
“王爺!”
攝政王搖搖頭,再回首眼中溫柔已經盡數變成冰冷:“好一個心力交瘁。”他口中牙齒幾近咬碎,臉上青筋畢露,自己在嬌嬌身邊安插護衛,為何還能讓對方得手?
副將知道攝政王這是懷疑太後死因。
多年默契,他快步出殿,片刻功夫便傳來了宮裏內侍女使們的求饒聲,副將毫不手軟,吩咐侍衛們盡數綁起來,他冷笑,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
在絕對的暴力麵前,陰謀和詭計顯得格外蒼白。
“住手!亂臣賊子,謀害了母後卻又來擾亂宮闈?!”一聲稚嫩的聲音忽得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