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重逢(1 / 2)

殘陽接月,朱光四射。江陵桓氏的烏篷進入後渚籬門的時候,正是建康蓮葉接天的夏暮。

後渚地處建康外郭,江水從這裏入城,十裏隨舟行。迭迭翠蓋間,采蓮女的歌聲隨暮色灑下,清甜如蜜:

“常聞蕖可愛,采擷欲為裙。葉滑不留綖,心忙無假薰。千春誰與樂,唯有妾隨君。”

歌聲散入蓮葉中,裹挾著波痕,漸漸飄遠。

采藍擦了把汗,一麵聽那菱歌,一麵偷偷地打量立在船頭的新主人——月白羅衫,天青畫裙,腰腹纖妙,懸玉璆然。頭上籠著雪色帷帽,待得晚風吹動,便能覷得輕紗下眉山青黛、雙瞳剪水,一點朱唇如櫻,容華豔豔將欲燃。

容色卻是冰冷的,似冬日銀雪裹裛的綠梅,美則美矣,太過寒矣。

采藍一時忘記搖槳。

夕色中的女郎實在好看,像是玉雕的小人兒,清麗,嫻雅,如何也不能同傳言裏的“淫奔無恥”聯係起來。

她拉住同伴衣袖,癡癡如囈:“阿綠,女郎可真好看啊。王家郎君一定會喜歡女郎的。”

采藍采綠是荊州桓大司馬府上的家奴,奉命送女郎入京完婚。不料卻在途中遇上水匪,同行侍女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她們兩個。

同行的還有桓家十二娘子同其母沈氏,事發時她們在另一條船上,就此失散,也不知平安與否。

采綠隻有十七歲,性子卻沉穩許多,上前同主人稟道:“女郎,前麵便是朱雀航了,人多眼雜,您且入艙避一避罷。”

采綠輕言稟報的時候,桓十一娘——桓微正凝神睇望著遠處的煙波芙蕖發呆。

前方即是朱雀航,再往前,榴花欲燃的地方,便是世家大族聚居的烏衣巷。兩岸邊淮列市,遊人不絕。

岸上多的是策馬遊街的青年郎君,見有女郎的船駛來,紛紛降了馬速,脫帽著帩,頻頻張望。岸邊傳來遊人嬉笑的聲,“曇郎!先向你賀喜了!聽聞新婦子已從荊州歸來,府上不日便要擺酒罷!”

曇郎,是王家九郎王湛的小名,京中公認的江左風華第一,正是桓氏女的未婚夫。

河岸垂柳之下,幾名世家郎君布袍緩帶,並立閑談。另有一人持碧竿,整垂綸,汲汲於垂釣。被問話的郎君束發小冠,容貌俊美,此時並不作答,徑直撇了臉向樹下垂釣的玄衣青年笑道:“儀簡,你還走不走了?這裏人來人往,又豈會有遊魚上鉤。”

一笑時,恰如雨霽虹見,萬物潔齊。相貌倒是極好的,但他似乎並不想提起這門婚事。

采綠下意識覷了眼主人,她正側了臉朝岸邊看去,顯然已聞見王湛之語。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雖說如今時節未至,卻也是難得了。”

琅然一聲清嘯,金光粼粼的河麵應聲躍出一彎一尺來長的鱸魚,岸邊士子訝然驚呼,“還真叫你釣上來了!不愧是吳興溪中的釣碣!”

那彎鱸魚被釣線拋起的時候,河中櫂移藻掛,萍開船渡,那船上的女郎恰也似一朵玉色芙蕖被晚風吹來,伴著煙波朦朧裏渺渺歌聲,盈盈踏破河心一輪紅日。

正逢風起,船上女紗帽被吹動,露出一小截瑩白如瓷的下頜,熠耀輝日。她護住被風吹歪的紗帽漫不經心看來,纖手皓腕,白皙若透明。

一瞥之間,驚鴻婉轉,秋水乍起。天青水碧皆失顏色。

一眾郎君神魂如被擊中,身子酥了半邊。唯獨王湛對上她目光,臉色鐵青。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河岸有人拊掌,朗笑讚歎,“敢問船上是誰家女郎?”

采藍聽出他語中狎弄,生氣地舉棹激起大片雪浪以示不滿,岸上郎君紛紛大笑,留心睇著女郎目光,然而桓氏女實則並沒有看他們。

她的船駛出荷花時,那彎鱸魚正隨釣線在熔金落日中劃過半弧,叫樹下垂釣的青年利落地擒在手中,扔進了魚簍。

星星點點的碎金下,他俊秀的麵龐明光清潤,清雋雅逸,玉人之姿。仿佛鍾山的神秀、淮水的清靈都養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如彼白珪,質無塵點。

清不增潔,濁不加染。

感知她目光,他舉目朝她望來,眼中淺淡笑意未消。二人視線交融一瞬,隔著茫茫煙水紅蕖碧葉,神魂俱失,一目萬年。

唔。吳興溪中的釣碣?

桓微先時是覺得這名有趣,繼而想起這是父親故友、前豫州刺史謝琮的兒子——陳郡謝氏七郎的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