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些臉上沾滿了汗水和泥土,可能是因為跑得太急太猛,一次次摔倒所以膝蓋部位和手掌都滲出絲絲鮮血,但是除了狼狽一點,粗氣喘得急了一點之外,卻幾乎沒有人受了什麼重傷的工兵團軍人,雷震的雙瞳突然縮成了最危險的針芒狀,因為在這些工兵團軍人剛才跑過來的路上,他赫然看到了一枝槍,一枝拉開槍栓就能射出子彈,本來應該在這片戰場上幫助中國軍人保家衛國,現在卻被人隨手象垃圾一樣丟到路邊的槍!
雷震手中已經垂下來指向地麵的衝鋒槍,再次揚起,他瞪著眼前這一群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停下來就有大半人不由自主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喘著粗氣,更像是被十幾個大漢輪奸過般,全身還在微微發顫的工兵團軍人,放聲狂吼道:“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從戰場上逃跑了,你們是不是當了逃兵了?”
聽著雷震的怒吼,那一群工兵團的軍人全部都驚呆了。就是在他們麵麵相覷中,雷震猶如驚雷炸響的怒吼,繼續狠狠轟進了他們的耳朵裏:“說,你們是不是逃兵?!”
沒有人能回答雷震的問題,也沒有人敢迎視著雷震那雙幾乎要噴出火焰的雙眼。他們當然是逃兵!如果不是逃兵,為什麼會丟棄自己的陣地,丟掉了自己的武器,慌不擇路的跑向了五九八團駐守的鄂春克方向?
瞪著這群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工兵團軍人,雷震伸手指著容克岡軍用機場的方向,厲聲喝道:“懦夫!我告訴你們,如果我是你們的長官,如果我是督戰隊,我早把你們這群把軍人臉麵丟光的懦夫全斃了!”
“就你不怕死,就你敢和敵人拚命,就你才是五尺高的漢子?”
麵對雷震的怒斥,終於有人說話了,在那一群逃兵中間,有人梗著脖子,用帶著哭意的聲音,嘶叫道:“我們一群大老爺們跑到緬甸,不是為了丟人來的,我們也想和敵人拚命啊,可是敵人不知道咋的,就突然鑽出來,兄弟們全被打亂了!我們都是老兵,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想活下去,最好的辦法絕不是逃跑,而是和敵人去拚命,但是當兄弟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團長已經帶頭逃跑了!一看到團長跑了,副團長,營長都跟著跑了,我們這些大頭兵,就算是想拚命,想反擊,可是沒有軍官帶領,新兵也跟著逃跑,最後就連老兵們也被卷在了裏麵,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少和我說廢話!”
雷震伸手指著遠方容克岡軍用機場的方向,放聲狂喝道:“我現在就是帶領部隊去支援那裏,我相信還有更多的援軍正在向那裏集結,我們就是要從敵人手裏,把你們丟掉的陣地重新搶回來!不怕死的,就握緊自己手裏的槍,和我一起打回去!怕死的軟蛋,就扒下自己身上的軍裝,自己想辦法滾回家去吧!”
說完這些話,不再理會這些蒼白的臉色中,突然又重新揚起一片血紅的工兵團軍人,雷震放聲喝道:“特務排,加快行軍!”
隻用了五十五分鍾,雷震就帶著他的特務排,跑完了七千多米的山路,衝到了容克岡軍用機場附近的一片山坡上。
團長帶頭逃跑,整個工兵團被敵人一次衝鋒就打得潰不成軍……
雷震早已經從那些工兵團逃兵的嘴裏,得到了情報,可是當他終於帶隊突進到容克岡軍用機場,這樣一個一個小時前,還駐守著整整一個團中國軍隊的軍事重地時,雷震真的呆住了。
因為,戰鬥已經結束了!
一場雙方投入兵力,都達到一個團的交戰,僅僅過去了一個小時,就已經徹底結束了!而在容克岡軍用機場上,揚起的已經是最刺目的太陽旗!看著那些在機場附近來回奔跑,重新修整戰壕,已經做好迎擊中國軍隊反撲的日本軍人,雷震緊緊的捏住了自己的拳頭,因為身為一名軍人,他清楚的知道,沒有半個小時以上的忙碌,日本軍隊重新構建的防禦網,絕對達不到這個程度!
一個團兩千多號人,麵對一千名摩托化部隊外加一個中隊騎兵的聯手衝擊,最多隻支撐了半個小時,就把永克岡軍用機場,一個如此重要的戰略重地,拱手交給到了敵人的手裏。
就算這個工兵團的人是兩千根木頭,是兩千頭豬,一千多號敵人想要在短短半個小時內,把他們全部驅趕出去或砍倒,也絕對不可能完成!
而就是在這樣的戰鬥中,工兵團不但將陣地拱手讓給了敵人,更有大約四百多人,成了日本軍隊的俘虜。側頭看了一眼一路跟著他們,同樣趴在小山坡上的工兵團士兵,雷震的心裏突然又有了一種欣慰,至少這一批他半路截下來的逃兵,明明知道回來就要麵對十倍於己的敵人,還是一個不少的跟著他,重新回到了這裏!
就像是剛才那個士兵說的那樣,他們中間絕對不缺乏敢於和敵人拚命的勇士,但是麵對主帥逃跑,整支軍隊沒有了靈魂,麵對所有人都抱頭鼠竄這種潮流,他們就算是心有餘也力不足,最終也能隨波逐流罷了。
直到這個時候,雷震才真正對“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這句話,有了最深刻的理解。
五九八團有了黃景升這種能夠慷慨激昂,說出“成功雖無把握,成仁卻有決心的”將領,就能在鄂春克陣地上,頂住日本兩個聯隊的反複攻擊;而工兵團,就算是裝備不夠精良,訓練不夠嚴格,畢竟也是二百師的部隊,但是有了李樹正這樣一個槍聲一響,就帶頭逃跑的團長,他們麵對一千多名敵軍的突襲進攻,就連一個小時也支撐不住!
雷震望著容克岡軍用機場上,那高高昂起的太陽旗,他慢慢捏緊了自己的拳頭。過了很久,他才低聲道:“任務失敗!我們……撤退!”
如果工兵團團長李樹正,還帶領部隊在這裏拚死抵抗,就算是猝不及防,憑借地利優勢,他們至少也可以抵擋住敵人的幾次衝鋒。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這支人數隻有幾十的特務排,第一個趕來參戰,就算是不能改變戰場格局,卻可以成為一針強心針,注入到每一個工兵團兄弟的身體裏。
但是現在,工兵團這個主體已經沒有了,他們這支強心針,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意義,就算是雷震真的不顧一切發起衝鋒,也隻能像戴安瀾師長說的那樣,頂多是羊入虎口,為占領容克岡軍用機場的敵人,再多添上一筆小小的功勞罷了。
當雷震帶著一身疲憊和任務失敗的失落,返回五九八團防守的鄂春克陣地時,雷震再次驚詫了。
在早晨日本空軍和炮兵,對鄂春克陣地進行了長達兩小時的不間斷轟炸,按照常理來說,緊接下來的,必然就是陸軍部隊最強烈猛攻,可是從今天早晨開始,日本軍隊突襲同古城北側容克岡軍用機場,從另外兩個方向對著同古城外圍發起猛攻,可是從炮擊和轟炸過後,已經有幾個小時了,日本軍隊卻一反常態的沒有對同古城正麵的鄂春克陣地發起攻擊,就連騷擾性質的佯攻都沒有!
鄂春克陣地上,竟然陷入了一種自同古城保衛戰開始以來,前所未有的奇異平靜。
黃景升就站在陣地最前沿的一個戰壕裏,拿著一隻望遠鏡,一直觀望著河對岸的敵人,無論身邊的警衛員如何勸說,也不肯離開這片隨時可能遭遇敵人狙擊的最前沿陣地。
聽著身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黃景升頭也沒有轉,隻是把自己手中的望遠鏡,交到了雷震的手裏。
沉默了半晌,黃景升突然問道:“雷震,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不錯!”
“我的意思是,你覺得,我的膽子大嗎?”
正在通過望遠鏡觀查敵人陣營的雷震,扭過頭略略驚詫的望了一眼黃景升,道:“黃大哥你身為副團長,卻喜歡充當敢死隊隊長的角色,總是要衝在第一線,就連團長和師長,都私下裏提醒過你,在戰場上身為陣地最高指揮官,千萬不能太過於拚命。我想黃大哥你的膽子要小,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就沒有人膽大了吧?”
“是啊,”黃景升點頭,輕歎道:“我一向認為自己的膽子夠大,我五歲時就敢拿著兩尺長的蛇把玩,並拿著它追著嚇唬女孩。八歲的時候,我就能打得兩個比我大幾歲的男孩,哭著跑回家向他們娘告狀。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是一個傻大膽,說白了就是那種缺心眼,根本不知道怕是什麼東西的人。”
聽著這些話,雷震不由笑了,看來他和這位黃景升大哥一樣,都有一個稱不上“優秀”,卻絕對值得回憶的童年啊。
“可是……”
說到這裏,黃景升略略一猶豫,但是他還是誠實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天我卻突然怕了。怕得厲害,怕得要命!怕得就算是太陽一直照在我的身上,我還是覺得全身發冷,直到你站在我的身邊,我才覺得好過了一些!”
雷震默默的點了點頭,事實上他能表現得這麼鎮定,還不是因為黃景升同樣站在他的身邊?
敵人明明在今天,已經對同古城外圍陣地,發起了前所未有的猛攻,但是卻放過了鄂春克正麵戰場,就連他們每次發起衝鋒前,都必然在前麵打頭陣,幫助士兵抵擋子彈的坦克和裝甲車,都遠遠的停在河對岸。
而那些距離鄂春克陣地最近的日本軍隊士兵,也許已經接到了什麼命令,甚至可以好整以瑕的躲在樹蔭下麵,脫掉了身上的軍裝,露出了他們並不算強壯的胸膛,有些人甚至幹脆躺在草地上,用衣服蓋在了自己的臉上,看他們的動作,似乎真的已經在一片陽光燦爛中,陷入了甜甜的沉睡。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這片在短短幾天時間,承受了太多戰火,吸融了太多鮮血與生命的土地,有了短暫而難能可貴的平靜。
但是,迎著那不斷吹拂而至的季風,感受著照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光,無論是黃景升還是雷震,心裏揚起的,都是一股近乎毛骨悚然的寒意。
“雷震,你說那個叫竹內寬的狗屁中將師團長,接下來會怎麼做?等待空軍和炮兵準備好後,繼續對我們第二道防線發起不間斷攻擊?幹脆違反日內瓦條約,向我們陣地發射毒氣彈?組織信奉武士道的瘋子,弄上一支數量超級龐大的敢死隊,用人命把我們的陣地硬填平了?對了,不是昂山帶領的‘緬甸獨立義勇軍’也加入了他們陣營嗎,竹內寬會不會為了保存實力,先把昂山推到前麵當炮灰……”
黃景升不停的說著,但是每說出一個想法,不等雷震回答,他就自己先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構思,而雷震就站在他身邊,不發一言的靜靜聽著。黃景升就這樣整整說了二十幾分鍾,搖頭了二十幾分鍾,最後黃景升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自問自答,“這些對我們都有用,但是似乎沒有一種辦法,可以一舉擊破我們的防線。”
“在地震來臨前,動物都會有異狀,經常在死亡線上掙紮,就算看不出危險的本質,但是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然有一口鍾在不停的狂敲,在提醒我們要小心行事。”雷震輕聲道:“現在你我心裏的警鍾都在狂鳴,明明知道眼前的一切太不正常,但是我們卻想不到原因,當然更不可能找到解決的辦法,所以我們才會害怕。要知道最猛烈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前夕,往往是最平靜的。”
“雷震你說,如果那個竹內寬真的有什麼殺手鐧,我們能不能撐住?”
“撐不住也得撐!如果真的撐不住,我們五九八團就完了,二百師也完了,這次緬甸遠征,也完了。也就是明白身上的擔子,明白牽一動百的道理,黃大哥你才怕了。”
說完這些話,雷震和黃景升一起閉緊了嘴巴,他們再也沒有交談,就那樣並肩,站在距離敵人最近的戰壕裏。一時間,在他們的身邊,隻剩下季風刮過山坡上的雜草和大樹,帶來的沙沙聲,中間還摻雜著他們彼此呼吸的聲,還有在他們胸膛裏麵,那兩顆同樣有力,同樣熾熱,更帶著相同理想與意誌的心髒,依然在癡癡的跳動。
在這個時候,雷震突然想到了小時候,看到的那兩頭牛,那兩頭麵對饑餓的狼群,為了活下去,而彼此緊緊相依,把它們最鋒利的猗角各自對外,又各自保護住對方致命要害的牛!
在這個時候,黃景升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在他的臉上揚起了同時包融了懷念、幸福與悲傷的奇異表情。
就是在一次不經意的扭頭對望中,他們彼此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絲幾可分金碎石的精光,更看到了濃濃的關懷與友情。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突然從兩個人的心頭同時揚起,也許是心有靈犀,他們的想法是如此的相同:“有這樣的兄弟,真好!”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一直站在最前沿的戰壕裏,彼此慢慢從對方身上吸汲著溫暖,不知道過了多久,雷震突然道:“對麵敵人好象有動靜了。”
“嗯,看起來他們終於要進攻了。”黃景升道:“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他們一開始進攻,就是猛攻,就是激戰,我心裏卻揚起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雷震遠遠望著從敵人軍營裏走出來,似乎正準備對鄂春克陣地發起進攻的步兵,微笑道:“那是因為隻要他出招,我們就可以見招拆招,還可以針鋒相對,總好過站在這裏亂猜,自己嚇唬自己!要知道,人嚇人,可是能嚇死人啊!”
手裏拿著望遠鏡,一邊觀查敵情,一邊點頭微笑的黃景升,身體突然凝滯了,而他拿著望遠鏡的雙手,更不能抑製的微微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