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重來(1 / 2)

羲和十年,上元,小雪。

蘇州的雪不比京城,總伴著一種纏綿悱惻的濕氣,竟叫人對飄揚著這樣的雪的寒冬生出些不舍來。

區雲渺站在窗邊,僅著中衣,伸展著雙臂,張開五指,感受著寒風透過肌膚產生的顫栗,顫栗過後便有一股熱流在皮膚下流淌,告訴她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她回到了夢中的江南。

肩上忽然一重,卻是丫頭紅綃拿了件比自己還大上不少的鬥篷將區雲渺從頭到尾裹好。她還不放心,索性一把抱住主子用身體給她取暖,一邊嘴不停地嘟囔抱怨著。

“姑娘病才剛好,怎麼又在窗邊吹冷風?您不心疼自己,好歹心疼心疼我和碧絲姐姐,回頭叫顏媽媽見了,又要責罵我們沒看好您。”

區雲渺由著她種種不敬,隻不停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眼前仿佛有無數畫麵在交錯。

忽然,她開口問道:“紅綃,你今年多大了?”

“十歲,我和姑娘一般大,都是羲和元年生的,姑娘竟忘了麼,紅綃好傷心。”

區雲渺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同於記憶中纖瘦,圓潤白嫩,還有著小窩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是十歲。”

“可不是麼,前些天還聽顏媽媽說姑娘三歲時候的趣事兒,不停說著日子過得快,姑娘轉眼就這麼大了。”紅綃小大人般感慨著自己和主子逝去的童年,卻不知區雲渺驚歎的是時光的回轉。

人這一輩子,又有幾個十年呢?

幾朵雪花飄落指尖,區雲渺輕輕一吹,又四散開去,翻轉、搖擺、亂舞,和無數同伴一起拚湊成一個個奇異的形狀,映在她眼中,逐漸成了自己所經曆的那五十載前生——

第一個十年,嫡出貴女,被祖父母外祖父母千般嬌寵,不識愁滋味。

第二個十年,少女情懷總是春,她在最好的時光裏,嫁給了才華橫溢、深情款款的天家皇子。

第三個十年,妻憑夫貴,入主中宮。

第四個十年,由皇後變成太後,垂簾聽政,掌天下事。

如此一直到第五個十年結束。

用她那個滿腦子奇言妙語的夫君的話來說,她就是個人生贏家。

然而還有句俗話,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她一出生便失去生母,父親續弦,自然有了隔閡,和一眾異母兄弟姐妹也不甚親近。待她出閣,祖父母逝去,和娘家關係除卻利益相關外還比不得外祖家。

再等到她成了皇後,外祖父母亦老去,舅舅駐守邊關,伯父致仕,兄弟外任,徒留她一人在空冷的宮牆內。

年少時的深情持續數年便淡了,她不育,千方百計求子不得,夫婿想要孩子,奪嫡更不能缺少子嗣,即使是她主動安排妥當,心裏終究有了根刺,從最初的兩心相許,逐漸變成了相敬如“冰”。

那男人登基後沉迷女色和各種奇門技巧,一派昏君之相,終究讓她弄下了台,換上她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

待孩子大了,她恰好也累了。

遂太後病逝,隻有一位喪夫多年,準備四處遊曆的貴婦人。

在最後充滿了寂寞與疲憊的十年裏,在滿目奢華卻空冷寂靜的深宮中,她經常想起那負心夫君曾問過她的問題。

如果能重來一回,她會怎樣?

——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她不想嫁入高高在上的皇家,不想做三從四德的閨秀,不想做賢良淑德的皇後,也不想做孤家寡人的太後。

外家是國公,祖父是相爺,憑著自己的貴女身份,該仗勢就仗勢,該任性就任性,不該她的她可以不要,但該她得的必寸步不讓。

然後找一個專一聽話的夫君,擁有一兩個親生的孩子,無需太位高權重,隻要簡簡單單沒有外人。

真正恣意快活地過一輩子。

她每次想完便笑了,哪有什麼重生,如此大權在握還不滿足?

說什麼“累覺不愛”,也是“作”的。

記憶的最後是封山的大雪和不慎墜崖的馬車。

哪想到再睜開眼,竟是回到了最初。

“姑娘是想老爺了吧?”另一個丫頭捧來一碗熱茶,打斷了區雲渺的回憶。

和紅綃不同,碧絲約莫十三四歲,身形修長,柳眉杏眼,瓊鼻小臉,一口吳儂軟語,是她到蘇州區府後新添的丫鬟。

“老爺卯時不到便帶著夫人並五姑娘二少爺出門去吃小吃、逛夜市、賞燈會,指不定過了辰時才會回。姑娘你也別往心裏去,想來是你初至蘇州,又著了涼,老爺擔心你才不帶你出門去。其他幾位姨娘和少爺姑娘們也都留在府中,前兩年都是如此。”

聽在區雲渺耳中,卻是在說生父區卿遠隻顧繼妻連氏和她所出一對兒女,把她這個原配嫡長女和庶出子女一起忘在了腦後。

她想起來了,碧絲原是明姨娘院裏的。

碧絲緊接著又道:“若是姑娘想去,不如叫上江大少爺一起?大少爺雖隻年長姑娘一歲,卻是樣樣妥帖周到的,對蘇州也熟,定能叫姑娘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