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第 156 章(1 / 3)

劍門有史以來最為尷尬的情形莫過於當下。

門中老前輩們雖把韓湛盧視作惡貫滿盈的瘟神,但老掌門之後,諾大劍門就隻剩下這麼個韓姓,如今就連霍小掌門也失了蹤,那麼就算湛盧劍跟他們累積下雞毛蒜皮的新仇舊怨,也隻能臨時充當脊梁骨來用。

不過此劍丁點不知道領情。

被拐騙走的小香爐再次被抓來當代言人,轉述了青丘的情況以及雪河那邊傳來的些許情報,末了,最要緊的營救霍小掌門這件事上,小香爐同學作為卑微的工具人,實在作不了韓湛盧的主,於是漫無邊際的扯皮就這麼開始了。

這群老學究們慣於紙上談兵,正事總聊不出什麼章程來,一來二去,反倒繞進了蠻荒在青丘展露的各種稀奇古怪的禁術上。

韓湛盧怕了他們,就坐在屋簷上,聽他們在底下嗡嗡地爭論,課堂習武聲若隱若現地傳來,甚至還有萬妖閣匆匆來去的動靜,到處都充斥著緊張的氣氛,唯有他萬事不上心,隻盯著某個方向看著,似乎滿眼隻裝得下一樣東西,乃至於韓家劍門、甚至整個妖世的生死存亡都成了細枝末節。

忽然間,小香爐聽見龍嘯,忍不住看了一眼,未等他想通怎麼會有龍吟聲,眼前就忽然掠過一道黑影,衝著那祭壇的方向去了——快要修成一尊雕像的師伯祖大大竟然動了。

“混賬東西,問你話還沒完了!”劍門一眾老前輩被那黑影帶起的風吹得七倒八歪,頓時嚷成了一片,“敢跑?壬醜,把弟子們拉出來,就不信他在劍門眼皮子底下能躲到什麼地方去!”

小香爐對老師們咋咋呼呼的日常見怪不怪了,淡定地聽他們罵罵咧咧摞出七八個逮人方案來,才猛然反應過來:“老師,妖王的作法結束了,是不是我們的那個……呃,前小師叔沒事了?”

眾人愣了一下,麵麵相覷。

姑蘇的身份不再是秘密,照這麼算下來,範子清還是當年那個他們看著長大的小樂師。

丁卯伸著八條蜘蛛腿從人群中走出來:“就放湛盧過去吧,反正這些天他心神也不在這,隻不過殷主先前作法說是要替他壓製住了那個什麼……什麼玩意來著?”

“共鳴。”瑤姬來得不湊巧,正進門,就撞見韓湛盧飛奔離開的背影,“殷主當時是這麼說的,但當時青丘之上,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幻墟、範家妖術、奈何香的影響,術陣法疊加上藥物,怕不止是這麼簡單。”

丁卯沉吟片刻,看著他問:“湛盧知道這事麼?”

“他清楚得很,比你我都有數。”瑤姬百無聊賴地望向湛盧劍離開的方向,“你們在也正好,我有件事得劍門幫個忙。”

範子清緩緩睜開眼時,一時間有點恍惚,就好像幾輩子沒動作過,就好像從洪荒深處走來,成百上千年光陰的塵埃在他身上封了厚厚的土,而他是破土而出的僵屍,肉/體連帶著心髒仿佛一陣風吹過就要分崩離析。

然而久違的陽光雨露還來不及灑落他身上,就有個笨手笨腳的人將他囫圇攬進了懷抱中。

韓湛盧這輩子怕是沒碰過什麼好東西,但凡有點什麼上了心,落他手裏了,就跟幾百年沒見過錢的窮鬼一樣,收拾陣法的弟子們想走近看一下傳說中的小師叔的情況,都要被自家師伯祖凍死人的氣場拒之千裏,就跟誰都想來打劫他手裏頭的寶物似的。

範子清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滋味。

不久前他最喜歡看韓湛盧的這種反應,像是能借此掂量出自己在他心上有多少斤兩,而轉眼他浮光掠影地看過了韓湛盧半生,如今那一幕幕的光景仿佛又入骨三分,竟帶出一陣錐心的痛。

他想起湛盧劍追在他身後那些年間,一點點飲盡他釀下的酒,翻看他讀過的書,從旁人嘴裏聽著他的故事,把他在這世上留下過的一點行跡通通據為己有——範子清恍然想起了這千年的熙熙攘攘,卻為何始終鼓不起勇氣去見韓湛盧一麵。

他明明才剛醒來,撞見這把劍,隻好又裝作疲憊地合了眼。

韓湛盧沒料到他有意躲著自己,聽醫師囑咐完,就讓人在劍門安排了個住處,將範子清安置好,他便寸步不離地守在了附近。

那還是韓家那小樂師曾經的住所。

領路的小弟子不知聽說了什麼,把空置多年的竹樓打掃幹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小樂師還在的那會兒,被竹林包圍的小樓悠悠升起了一道炊煙,清風穿過葉片,往屋裏一鑽,還捎帶上一縷竹子的清香,漸漸吹散了塵封過的桌案書籍上陳腐的氣味。

韓湛盧坐在小亭子裏,遙遙地順著窗口望進去,範子清在安睡,韓湛盧就盯著那張臉發了好半晌的呆。

青丘雷劫之下這麵容的陌生細節,如今在這張見過不知多少次的睡臉上依舊是割裂般共存著,令韓湛盧多看一眼,就像迎麵撞上滔天浪潮,將他向來四平八穩的思緒被衝刷得支離破碎,撼動靈魂的震顫久久不肯退散。

說來奇怪,韓湛盧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麼喜怒無常的時候。

人活千年大抵能遭遇的都遭遇了,世事永遠不會出離他的預想,約莫將來也不會有,可自從身邊多了範子清這個小流氓,一切隱隱脫離了原定的軌跡,此前他還從未為誰人的一言一行動真火,也從未為誰人一顰一笑開懷過,更不必提現在這副狼狽模樣。

在這把慣常懶心淡腸的劍看來,這樣的情緒起伏就跟著了魔一樣。

他的目光就跟思緒一般無著無落,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直至他在範子清額頭上看見了一道小疤。

那疤痕很淡,是他在千浮山受雷劫牽連時劃破的,還沒完全消退,韓湛盧從不是個細致的人,連照顧韓小魚也隻是半吊子,卻近乎刻骨銘心地記得這個人的一切。

他記得綺羅那火海中,冷冽的江風穿過遍地屍骸,吹開簾幔,露出姑蘇血染的臉龐,他是那樣釋然地笑著,以至於煉獄般的光景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濾鏡。

他記得姑蘇這千年轉世沒完沒了的奔波,不論韓湛盧道聽途說了多少個版本有關這人的傳奇經曆,似乎總能從字裏行間中窺出一絲不足為外人道的宿命感。

宿命從不是什麼好詞,以韓湛盧多年混跡荒域磨練出來的直覺,難得超常發揮了一次,覺察出姑蘇身上亡命徒的氣質。

直至如今的範子清。

不知是否奈何香真叫他徹底拋卻了前塵,姑蘇身上依稀有過的沒心沒肺在這一世開始卷土重來,可眼看也要戛然而止了。

姑蘇從沒活得那樣輕快、那樣隨心所欲,就好像他從不能似的。

韓湛盧摸出了落他手裏的那兩個帝藥八齋,一個出自韓家劍門,一個是抵巫山出診的藥費——他想起了那天從青丘逃脫時殷岐說過的話。

這常年居於恒水深處的妖王不知對這次事件了解多少,他一眼就看穿範子清身上靈氣燒起來的緣由,兀自從韓湛盧手中帶走了人:“共鳴,範家據傳落入黑市的帝藥八齋,原來是暗度陳倉至今,你倒也不必擺上這種難看臉色,我還不至於連這點小火也鎮壓不住了。”

殷岐語焉不詳,也沒給妖世盲眼蒼蠅似的眾妖指點一下迷津,韓湛盧隻知道範家大抵是幹了件缺德事,把這樣一個定時炸/彈藏在了自家孩子身上,但為什麼帝藥八齋這雞肋玩意會成為這麼個禍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