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14:此心安處——雲竹之歌(2 / 3)

張浚深吸一口茶香桂氣,算了,算了,他還是看看元鎮兄寫了些什麼吧,至於此間口角便宜,他早晚能在朝堂之上討回來。見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接過那一方素紙,趙鼎心中一動,低聲調笑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張浚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回以一笑:“元鎮兄可真是自知明豔更沉吟啊。”m.X520xs.Com

“那德遠謄抄時可千萬記得把字寫齊整一些,如今官家不是少林寺那位道君皇帝,不懂你行筆中那些‘寫意’之態。”

叮當數聲。

想來是某位被李憲台吐槽為“花瓶”的西府樞相在做些殘害“同類”的輕佻之舉吧。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黮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

街頭巷議,尤為愚淺;流言蜚語,最是殺人。

中秋節又旬日後,一則流言遂在汴京市井中逐漸傳開來,乃是說東西二府相公於台麵上故作不合,實則私下往來密切,聯手排斥異己阻斷朝堂隔絕內外,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曾看到中秋前夕張樞相夤夜密會趙首相,且張樞相從趙府出來後甚至還春風滿麵,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給這則流言增添了不少真實色彩。

這日張浚與趙鼎便被趙官家喊入宮中,出宮回府後張浚把自己關在書房尋思片刻,少時便遣了心腹仆從分別去自家木黨諸位府上送請柬。

張府之人到來時,曲端正於府中特意開辟出來的演武場邊抱臂欣賞夏侯遠托舉石鎖,意興頗隆,夏侯遠天生神力,此刻赤裸了上身演練,兩個一百斤左右的大石鎖竟被他舞的虎虎生風,周圍逐漸聚集起來的老兵們也俱都連聲喝彩。有看門老仆把張府下人引過來,待來人恭恭敬敬的說明原委,曲端接過請柬,不過略一沉思,便隨意擺手:“還請回複張樞相,下官屆時必到。”嘴裏說著眼中卻不離演武場,到了極精彩處也是不覺脫口而出:“好!”而張府下人早已習慣這位禦營騎軍都統的做派,也不以為意,幹脆利落的稽首告退。

曲端看了一會,忽又想起嶽台詩會當晚,因有不少軍中同僚找夏侯遠敬酒,夏侯也來者不拒,到最後卻是大醉。曲端念著好歹梯己人一場,親自攙扶了人去軍營中休息,等他皺著眉頭給自家小醉崽子卸甲時,不妨夏侯遠卻突然睜開眼睛直視著他,燈光下目光清耀如中天月色,“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這兩句月字詩被夏侯遠一字一頓的道出,聲如金鐵。

“美人如花隔雲端”,曲端不停頓的接下去,忍不住伸手彈了彈夏侯遠的額頭:“這是看上了哪家高門大戶家的小娘子,如此相思煎熬?”夏侯遠卻再不理他,閉上眼睛翻身把自個兒埋在被子裏似是睡去。

回想到此處,曲端摩挲下巴沉思,夏侯遠如今也是年過而立,竟還未有家室,未免太不像話。瞥了一眼演武場內放下了石鎖又開始練起狼牙棒的夏侯,曲端心中暗自歎息。其實夏侯長得頗有說書人口中“平平無奇丁鵬少俠”的風範,每次打馬出街人群裏總有不少荷包往他身上扔,也不知夏侯遠到底眼光高絕到看上了哪家女郎,成家之事一再拖延到如今。中秋節後曲端也曾再三追問,夏侯卻隻是不說,逼問急了扔下“神武門下,流水修竹”八個沒頭沒腦的字轉身就溜。曲端自忖神武門附近多為文官雅士,他於士林之中名聲卻很是不好,索性托了小林尚書打聽,今晚張樞相夜宴之機來的倒是正好。

至夜,眾人齊聚,曲端驚訝的發現林景默不僅把自家如今極為親密的侄子梅櫟帶了過來,竟還帶了一眾家伎,說是有夜有酒豈能無歌,索性他們都是從父輩時就養在家裏的,性命前途都係在主家手裏,口風極嚴卻是不妨礙的。張浚不願拂了這位“林九章”的麵子,隻好設了屏風把一眾樂伶隔絕在外堂,任由他們自去唱官家新作《白蛇傳》的調子,自家在主座坐定後便難得主動開口提及那則市井流言。

林景默、曲端乃至於梅櫟都麵色不動,曲端甚至心中幾乎要發笑了:就這?就這?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張德遠大張旗鼓的把人喊來搞團團夥夥?林景默搖頭不止:“當今官家非是一般,隻怕倒還高興二位相公決而能和、鬥而不破,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協力北伐。”呂祉卻忽激動起來,以手拈須自得而笑:“不然,東西兩府,本來就該有個爭鬥的樣子,須知千年以降,朝堂權衡之術乃是正理。”

曲端嗤笑一聲,隻覺得這位呂侍郎說話很沒道理,其人心思既歪,重點怕是偏了。果然接著就聽張浚期期艾艾的說:“正如深穆所言,官家今日召我同元鎮兄入宮,卻是極力讚賞我二人各司其職攜手同舟來著。”呂祉歎了口氣,竟顯得頗為遺憾,倒是劉子羽適才一直擔憂的看向張浚,此時聞言才放鬆下來,擊案讚歎:“官家英明!”

曲端暗自翻了個白眼,隻覺得這位張相公不愧是最大的幸進小人,他現在算是明白張德遠今晚把人喊過來的目的了,無非是“相忍為國一心北伐”那套慷慨陳詞,一時也懶得搭腔,慢條斯理的去舀案上那一盅酒釀圓子——且說張樞相家不愧是蜀中名門,府上的廚子端得好手藝,同時不忘拿眼去覷林景默。這位公認有內秀的戶部尚書方才給張浚送樂伶的做派也太過強硬不通人情了些,其中必有緣故。感受到曲端探究的目光,林景默側頭衝曲端眨了下眼,曲端一愣,複又失笑,再度低頭去舀那酒釀圓子,畢竟,唯有祖安與美食不可辜負。至於夏侯那個小崽子的私事,日後再說!

九二,惕號,莫夜有戎,勿恤。

這會劉子羽正跟張浚談論的入巷:“東南那位呂相公頗有手腕,有他在彼處壓製,應當不至於讓江南道學與白馬之際被黜官員左右勾連上,此事應該另有幕後之人。”複又瞪了一眼曲端,口中繼續分說不停:“兩位使相,宇文相公那裏著實軟弱了些,西軍大小軍頭,若有敢抗命的,要我說還是學呂頤浩呂相公都砍了清淨!若是當初使呂相公安撫關西,按著曲都統跋扈飛揚的性子,隻恐半世智勇功名,早隨那北邙新壟埋沒於石麟荒草裏了。便是我去怕也是一樣的。”

聞言林景默皺眉不止,伸手在席下輕按了一下略顯驚慌的梅櫟世侄,姿態優雅閑適的起身離席轉至屏風外,影影綽綽間似是跟樂伎們吩咐了些什麼。呂祉眯了眯眼,拈須不語冷眼旁觀。張德遠心中一突:因彼時堯山齟齬,劉子羽與曲端頗不對付,每每暗中針對,但今晚也不知彥修到底是怎麼了,說話著實失了分寸,竟把那點私下齟齬擺在了明麵上,甚是不妥。

曲端扔下湯匙,冷笑一聲,本欲張口嘲諷,卻不妨側耳聽到屏風外婉轉清揚的白蛇傳唱詞不知何時轉為沉鬱蒼涼:

“昨日沮授軍中死,今日田豐獄內亡。”

曲端驀然一怔,再度去看林景默,看到其人輕輕頷首,開口時卻難得心平氣和:“河山不改,百姓幾遷,若待關西淪喪,你我之平生功業,後人記得與不記得,哪還有什麼意義?”屏風外唱詞不停,惹得呂祉也擰眉傾聽起來。

“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安的屬曹家。”

張浚隻覺得今晚的聚會就是個錯誤,揉了揉跳動不已的額頭,緊急拿了些別的話兒去牽扯劉子羽的注意力。屏風外琵琶聲愈發轉急,突然一聲劃弦如裂帛——

“河北棟梁皆折斷,本初焉不喪家邦!”

西風喧竹,窗外秋雨霏霏而至。

曲端本就覺不耐煩,這會借口秋雨先行離去,見此,林景默也衝張浚告罪後攜梅櫟隨之而去。出了張府家門,曲端隨即正色謝過林景默席中援手,這位小林尚書也隻搖頭輕笑:“懋修曾向我提及他自入朝起,每每覺這位兵部尚書殺心頗高,我這一番動作,隻盼彥修多少能改改他那性子。”曲端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梅櫟,轉身也笑著對林景默道:“此汝家荀令。”說罷,也不打傘,直接在秋雨裏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