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8:醫國——諼兮Hilla(2 / 3)

他心下震動,抬眼望向天井周圍的牌位,恍惚間又想起自己家中自書姓名招魂祔葬的祖父與父親,一時失神,隻聽那工匠側身對著那侯丹神像後絮絮念著,“往年都打不贏,官家一來就贏了。兒啊,你安心,這一遭,終是真龍天子帶著咱們打退了金人,老漢聽軍中的秀才說了,往後便能有太平的年景……”

他不忍再聽,借口要誤了歸營時辰,胡亂一抱拳,轉身出了廟門。可剛出門,他就發現那人默默立在外麵,不知道在廟外聽了多久。

他連忙請罪,那人隨意擺了擺手,讓他起身,卻望著他許久沒有出聲,最終隻道:“正甫,這神廟供奉的是本次堯山中戰歿者的神主,至於靖康以來殉國之人,如李若水學士,如你父祖,還有犧牲的無數百姓——我早就有意,日後於東京舉行大祭。”

他心頭一酸,俯身下拜,卻覺胸中舒暢,知道那人猜到了他之前想到了什麼。此番婁室授首,他祖父若在天有靈,亦可瞑目。而堯山一戰,攻守轉為相持,就像那工匠所言,日後這片他父祖守護過的土地當有太平的年景。

他的下拜真心實意。

“羌活三十兩!獨活三十兩!”

兩味君藥,祛風散寒,扶正祛邪。

汴梁數載,他望著漸稠的東京城嫋嫋人煙,念著新複的興慶府漢家故地,領皇城司抄家拿人行事無忌,上朝時敢直視大宗正的眼睛,自認絲毫無愧於趙氏的江山社稷。隻有建炎五年那一次,他低下了頭,在白馬渡新歸的太後麵前格外恭敬,任由一絲如晨霧般稀薄的憐憫掠過心間,卻又忍不住自嘲自己的虛偽。

因為說到底,無論站在他麵前執手相問的是尊貴的太後,還是殷切的母親,他本質都不在意。

而那人也是如此。

先前對方交代他去先迎太後之時,語氣坦然,神態平靜,話音裏聽不出一分奪舍妖邪的自覺和心虛。

而他下午回轉後屏退眾人,一一交代太後妝貌衣飾,最後終於讓本該留於黑夜中的私心占了上風,抬頭望向對方,想要確認在即將到來的考驗麵前,他的同謀是否做好了準備。

那人回望過來,神色如常,像以往每一個白日一樣向楊沂中溫聲道了句辛苦,然後便揮手讓他退下。大殿天光下那人與那身紅袍金帶幾乎融為一體,仿佛一個天生的皇帝。

可轉日白馬渡前,對方就從他腰間拔出利刃,劃斷天子衣袍,宣言驚世,誓與舊宋的豐亨豫大勢不兩立,而激切的言語中,對兩河百姓億兆生民的掛念,又失體麵到壓根不像一個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官家。

被掠去的宗室貴女無辜,那人並不在乎,這具身體的血親太後方歸,那人不給臉麵。從梁山泊的張榮進入托孤名單到東京城的婢女成為發作宰相與他的案例,一次又一次的事實早就證明了對方的關注重點與世人迥異。自建炎元年的秋日以來,楊沂中便將聖賢的一些話語拋在了腦後,而自原學傳世,他甚至開始懷疑曆代儒家大賢是否真有人領悟大道。但當那人嶽台大祭,楊沂中眼中望著無數無名有名牌位,又回憶起堯山廟中的天井。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聖賢生而知之,可知十二冕旒下是妖邪,還是……

不過畢竟當世沒有聖人,呂公相也不像要立地成聖——就算成聖了知道的內情都不見得會比楊沂中多。那人割破了手指會流血,饑餓時需要食物,那麼約束他的應該還是人間的律法。

於是他找來新修的刑統律條,又輾轉托人搜羅了許多《十洲記》《酉陽雜俎》這樣的誌怪隨筆。夜深時他聽著那人的呼吸,盤點著刑統中對藏在皇帝軀殼裏的妖邪與知情不報者的刑期。

厭勝,魘鎮,弑君,謀逆……首犯與從犯怕是不止大辟或流三千裏。

他從來將這些心思壓在心底,拒絕讓光怪陸離的臆想與恐懼入侵他的白日。可形勢逼上眼前,他昏沉宮中的天子方中君藥號稱扶正祛邪。

那麼,孰為正,孰為邪?

何人……堪配為君。

而君藥中恰有獨活一味——他微微垂下眼睛,不願繼續盯著戥秤上那單憑名字就讓他心浮氣躁的淺棕褐色塊根,又不敢真的讓它脫離視線。

若獨活一人,何人當生?

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漫長的藥材揀選稱量終於結束。禦藥局的博士已經轉過身,在一名班直的護送下朝煎藥房的方向行去了。楊沂中朝麵前另幾名捧著稱量好的藥材等他指示的班直點點頭,示意他們跟上,自己也站起身,隻是在前往煎藥所之前朝同樣等著他命令的兩位親信統領之一沉聲下令。

“給我盯好了潘氏一族,如有異動,即刻報來。”

那統領恭聲唱喏,領命而去。

但他當然知道對方的真實想法——若是尋常人家,公子的病還沒好,親從卻往死裏得罪前來診治的大夫。那麼必有親朋好友出來,美言不要錢一樣的說,緩頰圓場。何況大夫還是便宜嶽父,衙內親從雖然日日鞍前馬後,又怎比得上同床共枕的軟玉溫香。

前兩天被他派出去調查卻一無所獲的另一位親信統領已經毫不遮掩地勸過他了:“統製忠心奉上,為國忘身,屬下感佩。可畢竟疏不間親,而潘醫官是貴妃親父。統製聖眷無人能及,隻是屬下一點拙見,再深的聖眷,若是惡了宮中貴人,長年累月之下,枕邊……”

他還記得那人望著他麵無表情的臉囁嚅起來,指斥乘輿的話語逐漸沒了聲息,到最後都慌不擇言:“是屬下妄言了,官家英睿,必不至於此。屬下糊塗,可對官家和統製的一片忠心,蒼天可鑒啊……”

他板著臉訓斥了對方一刻鍾,責以君臣大義,最後才和言撫慰兩句,算是安撫了手下最親信的統領,回轉過來心中卻苦笑一聲。再想起那‘枕邊’二字,隻覺說不出來的荒謬,一時不知是該慶幸自己與那人的真實關係在皇城司上下瞞得太好,還是該對自己最親信手下的判斷能力徹底絕望。

不過,前車之鑒在彼,自此再也沒有人試圖勸他回心轉意,皇城司上下當麵隻剩一片欽服讚美之聲——楊統製忠不可言,不畏外戚權貴,為國不惜己身,正是我輩楷模。而消息傳出去後,平素視他如鷹犬爪牙的李光、馬伸等人這幾日投來的眼光都複雜了些——雖然台諫該遞的皇城司擾民請斬折子不但一份沒少,反而上得更急了。

他懂,都是公忠體國的大臣本分。

後世戲文中,那人當是英明神武的官家,金鑾殿上的相公禦史則個個是命世的忠良,韓嶽李張與君王風虎雲龍,而他這奸佞必自有人塗白了臉,細細扮起。

戲台之下,大抵無賴子少不得兩句笑罵,道學家應不吝幾聲歎息,歎那楊沂中不肖子孫,辱沒了老令公祖宗家名。

他都懂。

他在乎過。

他甚至嫉妒過。

嶽飛嶽鵬舉。起初他有過極荒唐的猜測,但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猜想當不得真。可那人對那河北庸耕子出奇地信任,落井之後第一個開口問的人便是對方,在鄢陵長社又將身家性命押了出去。楊沂中後來借著精忠報國大纛一事的緣法,仔細觀察過嶽鵬舉,著意親近這聖眷最隆的將軍。而對方也投桃報李,主動談起配合進剿李成的經曆,顯然同樣有心結交他這個天子近臣。雖說沒三兩句他便明白此人本質嚴肅端謹,絕非圓滑善佞之輩,但他仍然有幾分莫名的失望與不平。